灵池如锅，煮着一山的命。

宗门广场围成一口井，井壁是人，井口是天。白雾腾上来，带着雪渣子味，钻进衣领，一路往骨头缝里戳。我缩了缩脖子，把破外袍拢紧——袍角早被洗得发白，绣着的“玄”字脱了线，像一条被拔了牙的蛇，软塌塌挂在我小腿边。

“陆明辞。”有人隔着雾气喊我，声音黏腻，带着笑，“听说你昨晚还在背《入门口诀》？第二页背完没？”

四周哄笑炸开，像油锅滴进水。我没回头，只把舌尖抵在齿根，数心跳：一、二、三……数到第七下，笑浪过去了，心跳还在，砰——砰——像有人拿我胸腔当鼓，敲给全宗门听：废物也配活。

执法长老敲钟，铛——一声，井口合拢。弟子们依次跳下去，鱼似的，扑通扑通，溅起灵光。轮到我了，我蹲下身，掌心贴住青石。石缝里的阵纹立刻咬住我，冰牙子钻经脉，一路撕到丹田。眼前一黑，我沉了。

黑暗是口缸，倒扣下来。我漂在缸底，听系统念咒：

检索心魔——

异常，建议销毁。

我“呵”地笑了。销毁？说得轻巧，像拔根刺。可刺长在肉里，连血带筋，拔了就是个窟窿。

黑暗忽然裂开一道缝，有人提着灯走来。灯是冷的，蓝滢滢一簇，照她脸——白，瘦，下颌尖得能裁纸，眼尾却飞出一抹红，像有人用蘸了朱砂的笔尖，轻轻往上一勾。

她站定，抬眼，黑眼珠里浮出我的影子，小小的，晃着。

“哥。”她喊，声音轻，像雪落竹枝，啪——断了。

我喉咙发紧。心魔会说话？还喊我哥？世道变了，还是我不做人了？

系统又催：销毁倒计时——十、九——

她忽然扑过来，五指扣我腕，指甲掐进脉管，冰得我打了个哆嗦。额头抵我肩，发丝灌我衣领，像一窝蛇，滑、凉、缠人。

“别扔我。”她喘，声音抖，却带着腥甜，“我很乖，真的，不咬人。”

我低头，看见她后颈凸起的骨，一截一截，像被谁用斧头剁过，又胡乱拼回去。可怜。可恨。可……舍不得。

倒计时到“三”，我抬手，把系统面板掐碎。光屑四溅，像一场逆流的星雨。我抱住她，掌心贴她背脊，摸到一脊骨的刃，薄而利，却在我掌下轻轻颤。

“哥带你走。”我说，声音哑，像吞了炭。

黑暗“咔啦”一声，碎了。

我睁眼，回到广场。灵池水咕嘟咕嘟冒泡，泡里浮出她的影——蓝衣，赤足，脚踝锁一圈银链，链上坠着细铃，风一过，叮铃，叮铃，像催命，也像招魂。

四周炸了锅。

“心魔化形？！”

“反了！反了！”

执法长老的脸在雾后浮出，青白，像腌坏的菜。他抬手，锁链“哗啦啦”游过来，链头雕着噬魂符，一张嘴，黑牙森森。

我把她往后一拽，自己迎上去。锁链缠我臂，符牙咬我骨，疼，疼得爽快。我笑，血顺着牙缝淌，滴在青石，渗进阵纹，纹路“滋啦”亮起来，像被火烫过的蛇，狂扭。

“陆明辞，你疯了！”长老吼，胡子抖，抖落一地雪渣子。

我舔舔唇，血味咸，带铁锈。回头看她——她贴着我背，手指攥我衣角，指节发白，却冲我笑，眼尾那抹红晕开，像一瓣桃花被嚼碎，吐在雪里。

“哥，”她小声说，“我饿。”

饿了？好办。我抬手，一把攥住锁链，噬魂符反咬，咔——吞了长老半臂灵力。长老闷哼，后退三步，雪地里踩出深深浅浅一窝坑。灵力顺链爬过来，灌进我掌心，冷，像吞冰碴子。我转手，喂给她——她低头，唇贴我虎口，吸溜一口，眼角眯起，猫似的。

广场静了。风也静。所有人看我们，像看两只厉鬼，手牵手，站在光天化日下，啃他们的命。

宗主终于现身，鹤发，童颜，脚踏八卦，背手而立，眸子垂下来，像两口枯井。

“陆明辞，”他开口，声音飘，像井里升上来的雾，“心魔者，魔也。今日你护她，他日她噬你，骨血无存，道消魂灭。”

我咧嘴，血牙森森：“我命短，她若噬我，算她本事。可她若先被你们噬了——”我抬手，指尖划过她颈侧，留下一道红痕，像抹朱砂，“那我便噬你们。”

宗主看我良久，忽然笑，笑声“咕咕”沉在胸腔，像老鸹夜啼。

“好，”他说，“既如此，便给你二人一道咒——同生，同死，同苦，同厄。她痛一分，你痛一分；你死，她陪葬；她亡，你殉葬。可愿？”

我侧头，看她。她仰脸，眸子黑得能溺人，却亮，亮得只剩我。

“愿。”她说，声音轻，却砸地有声。

“愿。”我答，握紧她手，十指扣死，像扣一副镣，也扣一把刀。

宗主抬手，一道金符落下，缠我们腕，勒进肉，勒出血。血珠滚在一起，分不清谁的。符光一闪，隐入脉，像一条金线，把两具命缝成一只茧。

广场人散，雪落下来，盖住残阵，也盖住一地眼珠子。我牵她下阶，雪没过踝，一步一个窟窿。她蹦一下，银铃叮铃，响得脆生。

“哥，”她侧头，发上落雪，像撒糖，“我叫什么？”

我想了想，笑：“阿厌。”

“哪个厌？”

“讨厌的厌。”

她“噗嗤”乐了，踮脚，唇贴我耳，气音滚烫：“那哥可得讨厌我一辈子。”

雪更大，风更冷。我握她的手，插进我袖筒，贴我腕脉。脉搏跳，咚——咚——两声叠一声，像两口鼓，敲同一支曲。

往后路长，歧路更多。可那又怎样？我二人，一条命，一身债，一把刀。刀口向外，刀背朝我，刀柄抵她。

她若疯，我陪她疯； 她若魔，我随她魔； 她若噬我

我低头，咬她指尖，咬出血珠，含在舌底，甜得发腥。

那便让她噬。 骨血都给她， 连皮带魂， 一口吞了， 也算我陆明辞—— 不枉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