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厢里喧嚣鼎沸。

镶金边的巨大圆桌缓缓转动，龙虾、鲍鱼、东星斑，一道道硬菜在转盘上流光溢彩。瓷盘碰撞声、高谈阔论声、奉承笑声混杂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金钱和酒精混合的、令人浮躁的气息。

君悦酒店，本市新开的最顶级酒店，据说一顿饭能吃掉普通白领半年工资。毕业五周年同学聚会选在这里，意义不言而喻。

我坐在最靠门的位置，与这满桌的奢华格格不入。

身上是洗得发白的旧西装，袖口能看出细微的磨损。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目光低垂，仿佛对眼前的一切视而不见。

“李哲？真的是你啊！”

一个略显夸张的声音在对面响起。抬头，是当年班上的生活委员赵倩，如今一身名牌，手指上钻戒闪得晃眼。

“听说你在城南那边租房子住？哎哟，那边租金可不便宜啊，一个月得四五千吧？你做什么工作来着？好像是什么...销售？”

她的声音刻意拔高，成功吸引了半桌人的注意。

几个正在交换名片、谈论股市楼盘的同学转过头，目光在我身上扫过，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和一丝轻蔑。

“销售也挺好的，踏实。”有人假惺惺地接话，嘴角却带着笑。

我没说话，只是微微点头，重新垂下目光。

这种场合，沉默是最好的铠甲。

“咱们班混得最好的还得是辰哥啊！”话题很快转向中心人物，“听说辰哥家里刚拿了城东那块地？啧啧，几个小目标吧？”

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到主位。

张辰，当年的校篮球队长，家里做房地产的富二代。一身看不出logo但剪裁极佳的高定西装，手腕上的陀飞轮在灯光下闪着冷光。他随意地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搭在旁边女人的椅背上，姿态慵懒而掌控。

那女人是林薇薇，我大学时的女朋友。曾经海誓山盟，抵不过张辰毕业时一辆保时捷的钥匙。今天她穿着精致的小礼裙，妆容完美，依偎在张辰身边，像一件昂贵的配饰。

听到众人的奉承，张辰嘴角勾起，随意地晃着杯中琥珀色的干邑。

“小生意，不值一提。”语气里的得意却毫不掩饰。

他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在我身上，停顿，然后那种刻意营造的、令人不适的亲热感又出现了。

“哎，我说李哲，”他拔高声音，再次将全场的注意力引向我，“听说你小子混了几年，还在给人打工租房住？一个月挣那三瓜两枣，够付这顿饭后摊的酒钱不？”

哄笑声瞬间炸开，密密麻麻的目光像针一样扎过来。

林薇薇依偎在张辰怀里，嘴角扯起一丝极淡的、近乎怜悯的弧度，很快又消失，仿佛多看我一眼都嫌掉价。

我捏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骨节有些发白，但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垂眼看着杯子里浮沉的茶叶梗。

“要不这样，”张辰晃着酒杯，笑容越发张扬，带着施舍般的恶意，“你看你这副穷酸样，估计下个月房租都成问题。过来，给我恭恭敬敬敬杯酒，说句‘辰哥我错了，当年不该跟你抢女人’，我在君悦酒店常年包下的总统套，那卫生间比你家卧室都大，赏给你住一个月，怎么样？够意思吧？”

这话太过侮辱，连旁边几个奉承的人都一时尬住，笑声稀疏了不少。

“张辰，差不多行了…”当年睡我下铺的胖子小声劝了一句，被张辰一瞪，立马缩了回去。

“怎么？给我敬酒委屈你了？”张辰眯起眼，身体前倾，压迫感十足，“还是说，连敬杯酒的胆子都没了？李哲，五年了，你怎么还是这么窝囊？当年是，现在更是！”

林薇薇轻轻拉了他一下：“阿辰，别说了，这么多人看着呢…”

“看着怎么了？我这是教他做人的道理！没钱没势，就该趴着！”张辰嗤笑，一把甩开她的手，直接拿起分酒器，倒满一整杯白酒，至少有二三两，哐当一声蹾在我面前的转盘上，酒液溅出来，洇湿了桌布。“喝了它，刚才的话，还算数。”

整个包厢死寂一片。落针可闻。

只有背景音响里柔靡的钢琴曲还在不识趣地流淌。

所有同学的眼神都聚焦在我身上，有看热闹的，有鄙夷的，有带着一丝残留同情却不敢作声的，更多的是等着看我如何屈服出丑的。

我低着头，看着那杯晃荡的透明液体，刺鼻的酒精味直冲鼻腔。

沉默了很久，久到张辰脸上的不耐烦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嘴角一撇，刚准备说出更难听的话——

“砰！”

包厢厚重的实木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后面的缓冲器上，发出巨大声响。

一个穿着高级经理制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几乎是跌撞着冲进来的。他额头全是汗，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像是刚从百米冲刺赛场上下来。

有人认出他是君悦酒店的总经理，姓王，刚才还进来敬过酒，那时他从容得体，八面玲珑。

此刻的他，却惊慌失措得如同世界末日。

他完全无视了满桌惊愕的宾客，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急速扫视，最后猛地定格在我身上。

下一秒，在所有人如同被冻结的注视下，王总经理小步快跑上前，朝着我，九十度深深鞠躬，额头几乎要碰到膝盖，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激动而剧烈颤抖：

“李…李董！您、您怎么坐在这里？让我们一通好找！集团总部刚才来急电，确认最终协议已经签署完毕，您个人全额收购我们君悦酒店所属的整栋环球财富中心的产权，所有法律和交接手续已经全部办妥了！”

死寂。

比刚才更彻底的死寂。

张辰脸上那恶意的笑容瞬间僵死，像是被急速冷冻的肉块。他搂着林薇薇的手臂不知何时已经松开。

林薇薇张着嘴，眼睛瞪得滚圆，精心描画的表情彻底碎裂，只剩下荒谬和难以置信。

王总经理依旧保持着鞠躬的姿态，声音带着哭腔：“抱歉李董！万分抱歉！是我们工作严重失误，不知道您早已莅临，竟然让您坐在…坐在这种位置！请您千万恕罪！楼下的移交庆典仪式和媒体发布会已经全部准备就绪，全市的名流和记者都在等您下去主持大局！”

我没说话，甚至没有看那总经理一眼。

我只是缓缓伸出手，端起了张辰蹾在我面前的那杯白酒。

杯沿很满，酒液因为手的稳定，没有一丝晃动。

整个包厢里的人，呼吸都屏住了。他们的视线跟着那只杯子的轨迹移动，看着它慢慢离开桌面。

张辰的脸色从僵硬的嘲笑，变成了惊疑，然后迅速褪色，透出一股难以置信的苍白。他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我一样，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陌生和恐慌。

我把那杯酒，平稳地，放回了张辰面前的桌面上。

玻璃杯底接触转盘，发出轻微却清晰的一声“磕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