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重第一章暴雨像鞭子一样抽打着这座城市。李伟的电动车在积水的街道上艰难前行，雨水顺着劣质雨衣的缝隙浸透了他的工装。配送箱里的那碗牛肉面早就凉透了，但他顾不得这些，导航地图上代表时间的数字不断变小，像一道催命符。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不用看也知道是系统在催单。李伟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眯着眼看清地址，猛地拧动电门。

车轮碾过水洼，脏水溅在路过的高级轿车上，引来一声模糊的咒骂。终于赶到小区门口，比预定时间迟了四分钟。他小跑着冲向单元门，雨水顺着他走过的路滴成一条线。

开门的是个穿着干爽家居服的年轻人，瞥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眉头皱起。“超时了，哥们儿，我这还要开会呢。”“对不起，雨太大了，路上...”话没说完，门已经关上。

手机随即震动——一个差评，加上投诉。平台秒扣50元，一天白干三分之一。

他站在楼道里，浑身滴着水，看着那条扣款短信，眼神麻木。手机再次震动，不是平台，是妻子张兰。“钱打回来没有？儿子补习班明天最后一天交费，房东刚又来催租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尖锐如刀，“你就不能快点吗？天天磨蹭什么？”他张了张嘴，雨水顺着头发流进嘴角，又咸又涩。“今天雨大，刚才...”“谁不知道下雨？

下雨就不赚钱了？就你娇气！”电话挂断前，他听见儿子在旁边小声问：“爸爸回来了吗？

”“写你的作业去，指望你爸，咱娘俩早喝西北风了。”雨声淹没了其余的话。

他推车走出楼道，手机又响，这次是父亲。“药快吃完了，明天去买。”老人咳嗽几声，“隔壁老陈儿子又给他买了个理疗仪，听说一个月工资顶你半年。我是不指望了，你把药买了就行。”两个电话，像两只手，一左一右扇在他脸上。正要接下一单，系统提示音再次响起：“因收到严重投诉，您的账号已被暂停接单24小时。”他愣在雨里，四周的嘈杂忽然远去。一天没有任何收入。

房租、药费、补习费...这些数字在他脑子里打转，最终化作一阵冰冷的恐慌，从胃里升起。雨小了，天色也暗了。他推着车，慢慢走回那个租来的家。门开时，妻子正在收拾碗筷。桌上的菜已经所剩无几。“还知道回来？”她没回头。

“账号被封了一天。”他脱下湿透的外套，“投诉。”碗筷被重重放在桌上。“李伟，你真是越来越有本事了！封一天？你知道一天多少钱吗？下个月的房租你掏得起吗？

”儿子从门缝里看了一眼，又迅速关上门。那眼神李伟读得懂——疏远，还有一丝为父亲感到的羞愧。“我会想办法。”他声音干涩。“想办法？你能想什么办法？

去搬砖？去捡垃圾？”妻子的声音越来越高，“嫁给你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你看看我姐家，人家上周又换车了！你呢？连个电动车都是租的！”他不再说话。多年经验告诉他，沉默是唯一的盾牌，尽管它千疮百孔。那天晚上，李伟躺在床上，听着妻子在另一侧沉重的呼吸声，久久无法入睡。窗外的城市依旧灯火通明，那些光亮却照不进这间月租八百的出租屋。他想起小时候，父亲总说“勤劳能致富”，可现在他比谁都勤劳，却连基本的体面都维持不了。凌晨四点，他悄悄起身，从抽屉最里层翻出一个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记着每月的开支：房租800，水电100，孩子补习600，父亲药费400...收入那栏却总是波动不定，最好的一个月净赚了五千二，最差的只有三千出头。他盯着那些数字，直到眼睛发酸。

然后合上本子，轻轻放回原处。第二天一早，账号解封了。李伟像往常一样出门，但心里清楚，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差评和投诉的影响还在，系统派单明显少了，而且都是些路程远、单价低的订单。中午，他接了一单往医院送餐的活。在走廊等待取餐时，他看见一个穿着病号服的老人正颤巍巍地数着医药费，那一叠皱巴巴的零钱让李伟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他下意识地摸出手机，给家里打了个电话。

“爸，药买了吗？”“买了买了。”父亲的声音听起来比往常虚弱，“就是最近血压又高了，医生让换种药，贵是贵点...”“换吧，钱的事我想办法。”李伟说，感觉自己喉咙发紧。

挂掉电话，他看着医院走廊里来来往往的人，突然觉得每个人都在负重前行，只是有的人肩上的担子轻些，有的人重些，而他的担子，似乎正在一点点压弯他的脊梁。

那天的最后一单是送往一个高档小区。保安拦着不让进，非要他登记身份证，打电话给业主确认。等一切手续办完，时间又耽误了不少。

开门的是一位穿着真丝睡衣的女士，看了眼外卖，皱了皱眉：“这么晚才到，菜都凉了吧？

”“对不起，小区门卫...”话没说完，对方已经关上了门。几分钟后，手机响起——又是一个差评。李伟站在小区门口，看着那些亮着温暖灯光的窗户，突然很想问问：那些住在里面的人，他们知道一顿外卖意味着什么吗？

知道一个差评会让一个家庭雪上加霜吗？但他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骑上车，汇入晚高峰的车流中。城市的霓虹灯次第亮起，却没有一盏是为他而亮。第二章周末，家族聚会。李伟本想借口工作推掉，但妻子硬拉着他去。“不去我姐又该说我躲着她了。

”聚会地点定在一家中档餐馆的包间。李伟和到得最早，帮忙摆放餐具，整理桌椅。陆续地，亲戚们都来了，包间里顿时热闹起来。姐夫的新车钥匙有意无意地放在桌上最显眼的位置，话题自然绕到了工作和收入上。“现在经济是不好，但我们行业还行，去年挣了这个数。

”姐夫伸出三根手指，瞥了一眼李伟，“小伟啊，不是我说你，送外卖又不是长久之计，又累又不赚钱。怎么不换个工作？是不是不够努力？”桌上忽然安静下来。所有目光投向他，有怜悯，有好奇，有隐晦的鄙视。他低头吃了口米饭，干巴巴地嚼着，最后苦涩地笑笑：“嗯，我再努力努力。”那笑声像沙子一样磨着他的喉咙。

妻子在桌下狠狠掐了他的大腿一下，脸上却堆着笑：“姐夫说得对，我也是这么劝他的。

可他总说现在工作不好找，就先干着这个。”“哎，要我说，就是太挑了。”姑姑插话，“我们厂里一直在招工，包吃包住，一个月四千多呢。就是得三班倒，辛苦点。

”李伟闷头吃饭，不接话。他知道那个厂，工作时间长不说，还有毒有害。

去年还有个工人因为长期接触化学品得了白血病，厂里赔了几万块钱了事。

“要不去学个技术？”表哥建议，“现在装修工人一天都能挣好几百呢。

”“他都多大年纪了，还学什么技术。”岳母摇摇头，“要我说，还是得找个稳定工作，有五险一金的那种。你看我们家小兰，虽然在超市收银，好歹是个正式工。”张兰听到这话，脸色更加难看。李伟知道，她又该把气撒在自己身上了。饭吃到一半，孩子们开始吵闹。

小宇和表姐家的孩子为了一台游戏机争抢起来。“给我玩会儿！” “我先拿到的！

” “你爸爸连Switch都买不起，还好意思玩我的？”表姐家的孩子口无遮拦。

一句话让整个包间安静下来。小宇愣在原地，脸涨得通红，突然扔下游戏机，跑出了包间。

李伟站起身想去追，却被妻子拉住。“坐下吃饭，惯的他。

”他看到岳母和几个亲戚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那眼神比任何言语都伤人。饭后，大家开始分伴手礼。姐夫家送的是进口巧克力和红酒，姑姑家送的是自己做的酱菜，李伟家只能拿出超市打折时买的饼干。“哟，这饼干我孙子最爱吃了。”岳母接过，语气里的讽刺掩都掩不住。回家的公交车上，一家三口沉默着。小宇一直看着窗外，不肯转头。张兰则一直瞪着李伟，仿佛所有屈辱都是他一个人造成的。终于到家，门一关，战争就爆发了。 “你看看！你看看今天那些人都是什么嘴脸！”张兰把包摔在沙发上，“我真是受够了！跟你在一起，我就没抬起头来过！”李伟不说话，开始收拾屋子。

早上出门急，碗还没洗。“就知道收拾！收拾有什么用？能收拾出钱来吗？

能收拾出尊严来吗？”她跟到厨房，继续发难，“连你儿子都跟着受气！

你知道今天那小子说什么吗？他说‘我爸爸比你爸爸有钱’！小宇回来一路都没说话！

”“那你想我怎么样？”李伟突然转身，声音不大，但带着罕见的怒气，“我去抢银行？

去偷去骗？”张兰被他的反应惊了一下，随即更加愤怒：“至少想想办法！

别天天就知道送外卖！那活儿能干一辈子吗？等你老了，骑不动车了，怎么办？我们去要饭？

”“那你说我能干什么？”李伟放下抹布，直视着她，“我没学历，没技术，没人脉。

除了卖力气，我还能干什么？”“所以你就认命了？就甘心这么窝囊一辈子？

”“我不认命能怎么样？”李伟突然提高了声音，“我去找工作，人家嫌我年纪大；我想学技术，交不起学费；我想做点小生意，没有本钱。你告诉我，我还能怎么样？”小宇从房间里出来，站在走廊上，看着争吵的父母，眼神里满是恐惧。

张兰看到儿子，语气稍微缓和了些，但依然尖刻：“至少想想办法，总不能一直这样吧？

小宇马上就要上初中了，开销更大。你爸那边药费也越来越贵...” “我知道。

”李伟打断她，疲惫地揉着额头，“我都知道。”争吵暂时平息，但压抑的气氛笼罩着整个家。那天晚上，李伟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睡。

他想起白天亲戚们的眼神，想起岳母的话，想起连儿子都要因为自己而受人嘲笑。凌晨三点，他悄悄起身，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旧箱子。

些年的证件和证书——中专毕业证、几个岗位培训合格证、甚至还有一本摩托车维修技工证，都是年轻时尝试过不同工作的证明。他翻开那本已经发黄的中专毕业证，照片上的年轻人眼神明亮，对未来充满期待。那时的他怎么会想到，二十年后自己会活成这个样子？箱底有一张报纸剪报，已经泛黄发脆。

那是十年前本地报纸的一篇报道，讲的是一个外卖员奋不顾身救火的故事，配图虽然模糊，但能认出是他。那时他刚入行不久，还相信只要努力工作，就能让家人过上好日子。

十年过去了，他更加努力，但生活却越来越艰难。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

李伟站在窗前，看着那些光亮，突然觉得很累，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疲惫。第二天，他比平时更早出门。账号解封后，派单量明显少了，他不得不延长工作时间来弥补损失。

午休时，他坐在马路牙子上，从包里掏出早上准备的冷馒头。

手机推送了一条新闻：某知名企业家表示，“底层人不该抱怨物价高，应该反思自己的能力不足。投资自己才是最好的出路。”李伟看着屏幕上那张红光满面的脸，手指停在半空。先是困惑，然后感到一种荒谬，最后只剩下极致的苦涩和疲惫。他扯动嘴角，发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自嘲般的轻笑。下午的订单更加难送。为赶时间，他不得不闯了个红灯，被交警拦下罚款二百。那天他送了十四个小时，最后一份订单，顾客醉醺醺地开门，看了一眼餐盒，直接扔在地上。“凉了，怎么吃？”他连声道歉，说可以赔偿。“赔？你赔得起吗？你们这种人就知道敷衍！”男人指着他的鼻子，“道歉！

大声点！”他握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然后慢慢松开，低下头：“对不起，是我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