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停第三天。

江城东南角的明代城墙，塌了一口子。

应急拉了警戒线。

市里催进度。

开发商喊重建。

我被抽调来抢修。

我背着工具包下车。

墙脚潮得像刚哭过。

泥土腥味窜到喉咙。

新人林梨跟着我，手里夹着图纸。

“师姐，渗水线抬得离谱。”

“先找泄水孔。”

她点头去找，我沿着裂缝摸。

砖缝里冒凉气。

夯土层被雨水鼓包。

再下两场，整段得翻。

有人从围挡里走出来。

安全帽压得很低，步子稳。

他抬头。

我也抬头。

四年没见，还是一眼认出他。

“阮砚。”

“陆谨。”

沉了一秒，只有雨后的蝉在叫。

他把手电递过来。

“先确认受损边界。”

“我已经在确认。”

他看着我，微微点头。

目光从我肩膀滑到墙面。

“我负责结构评估。这一段，危险系数高。先封、后拆、再换砌。”

“先封可以。拆和换，慢点说。”

“汛期在十天内。你也知道，先保命。”

“保命不等于重建。”

我们都没让出一句。

许竞踩着水进来。

皮鞋明亮。

声音也明亮。

“二位专家都在？太好了。我们公司态度很明确——重建更快，也更安全。新砖更齐整，城墙看上去更——”

我抬眼。

他吞了后半句。

“这不是景观墙。”

陆谨也看他。

语气平。

“先让我们做完勘查。”

许竞笑，退一步。

手机还在录音。

我蹲下。

取样刀卡进墙心。

刀背发颤。

夯土湿得像粥。

不是原封的湿，是被人堵了路的湿。

我压低声音。

“泄水孔可能被后期回填堵了。”

林梨跑过来。

“师姐，这边孔口全是水泥块。”

我起身。

“先清口。先把水引走。针固，软加固，背撑。方案我回去出。”

陆谨看我的手。

我的手全是泥，指节冰凉。

他把手电换成更亮的那只。

“有些砖已经粉化。你软加固，承不住。”

“承得住。做保护性脚手，先托住。”

“你要在这里赌？”

“我在这里守。”

他说不下去，偏过头。

我们都知道另一个词。

四年前。

但谁也没提。

现场会在临时板房里开。

空调嗡嗡响。

桌上摆着无人认领的纸杯，热气已经散。

程岚到得很快，翻着我递上的临时记录。

我开门见山。

“最小干预原则。保持原真性。软加固，分区分段，先导排。”

陆谨把评估报告投到屏幕上。

照片一张接一张。

裂缝像黑蛇。

红圈处密密麻麻。

他说。

“危险等级Ⅲ向Ⅳ逼近。最低方案是：封控、卸荷、必要替换受力砖。”

我盯住“替换”两个字。

“替换意味着破坏原构。你要重砌。”

“我说的是必要替换，不是整段重砌。”

许竞在角落里举手。

笑容标准。

“我还是那个意见。新城墙也能讲故事。更平，更直，更好看。”

我笑了下。

没什么温度。

“那叫假话。”

他表情僵了半秒。

随即咳了一声。

“社会效益、经济效益、安全——我们要综合。”

程岚抬手。

“别先吵。阮工先说方案细节。”

我把字说得很短。

“针固。低压灌浆。背撑。引流。临时排水沟马上开。把堵死的孔清出来。”

林梨补充。

“假如孔口是后填的，就要追溯责任。”

许竞笑。

“别扣帽子。孔口可能自然坍塌。”

陆谨开口。

“今晚先封控。外侧搭支撑。明早把渗水线给我。数据说话。”

我点头。

“数据说话。”

会散了。

外面风又起来。

云像被刀子刮过的灰。

我回到墙边。

工人把临时排水沟开了一个口。

水探出头，急着跑。

像逃难。

我摸到一块砖。

颜色太新。

手一翻，底面有印。

厂名不是本地老窑。

我把砖塞进袋子。

身后有脚步。

停在一米外。

他没往前。

也没退。

“你今天不该和开发商硬碰。”

“你今天不该在会上说‘必要替换’。”

“你知道我说的是安全。”

“你也知道我说的是原则。”

风把我们的声音吹散。

只剩近在耳边的那两句。

他忽然压低声音。

“今晚可能有暴雨回波。围挡要加固。你别在墙下待太久。”

“你也别。”

他笑。

很轻。

“我在这儿值守。”

“我也在。”

我们都没看对方。

只看墙。

墙在喘。

我听见它想说什么。

我也听见自己。

林梨提着工具跑回来。

气没匀。

“师姐，泄水孔清了两个。第三个全是硬块。可能是后浇，不像老料。”

陆谨接过她的工具。

“我去看。”

我抬手，按住他胳膊。

只一秒。

手心是冰的。

他愣了一下。

又往前走。

夜色塌下来。

现场灯被雨打成一圈一圈的白。

有人在围挡外张望。

拍照。

发视频。

“重建更好看”的话，像潮水一阵一阵。

我拨开一团烂草。

露出旧砖的一角。

砖面刻着很淡的字。

看不清。

却像某个年代的签名。

我把手机调成手电。

光贴着墙走。

掌心一路生刺。

背后传来他的声音。

低，稳，克制。

“阮砚。你先回去。方案给我一版，我把结构验算补齐。明早七点，联合会审。”

“我已经写到一半。你把安全系数的边界给我，我把材性范围给你。”

“好。”

他顿了顿。

像吞了一句更久的句子。

没说。

我转身。

雨点又密了。

许竞站在远处的伞下。

笑意藏在伞檐后。

像一口小小的暗沟。

我心里把所有字都收好。

“最小干预”。

“原真性”。

“先保命”。

“先守住”。

墙身在风里发出很细的响。

不是哭。

是喘。

像被压着，等一口气。

我对墙说。

“别塌。”

墙没答。

雨答了。

雨把我的声音打散。

林梨把雨衣披到我身上。

“师姐，真不回？”

“等一会儿。”

“等什么？”

“等墙稳一点。”

她点头。

没再劝。

陆谨在另一头。

背影被灯切成两段。

像两个人。

一个是工程师。

一个是四年前的他。

我低下头。

把那块太新的砖又摸了一下。

它很轻。

轻得不像话。

我知道问题会一个接一个。

材料。

回填。

泄水孔。

还有人心。

风更冷。

我把包拉紧。

把方案在脑子里排成一行一行。

短句。

可执行。

今晚先做能做的。

我没看他。

他也没看我。

我们都看着墙。

像看着一条还没愈合的旧伤。

伤口在呼吸。

我们也在。

天刚亮。

雾薄。

城墙的潮气还在冒。

我戴上手套。

把昨晚那块“太新”的砖放到便携箱里。

林梨背着测距仪。

“师姐，昨晚清出来的三个孔，我做了编号。”

“好。再复核一遍坡向。”

她点头。

脚下的泥发黏。

鞋印一个套一个。

陆谨拿着裂缝计。

眼神很稳。

像在看一张只有他能读懂的谱。

他张口。

“我把截面画出来了。你看。”

我靠过去。

屏幕上是墙心的示意。

黑线是裂缝。

虚线是他建议的卸荷区。

我抬眼。

“卸荷可以。别碰墙心。”

“我知道你的底线。”

“你也知道我的。”

短句撞短句。

没有声音。

只有蝉。

周墨慢慢走来。

老匠人的步子。

手里夹着卷尺和一支铅笔。

他看我。

笑得苦。

“昨儿没看痛快。今天再摸一遍。”

我把箱子打开。

把那块新砖递给他。

他翻面。

摸边。

叹气。

“不是老窑。火温都不对。你看，这边砂眼太均。”

“能追溯？”

“得查堆场。还得问供货。”

许竞远远打招呼。

语气轻快。

“周师傅也来了？那就更好。我们有一批‘仿古青砖’，指标齐全，能保证外观统一——”

周墨把砖放回去。

“我们不要外观。要骨头。”

许竞笑。

“骨头也得看起来好看嘛。”

我收起箱子。

不接话。

采样车到了。

临时小房里搭了桌。

试剂排成一排。

味道刺鼻。

林梨戴上护目。

“取砖粉，做碳化深度和氯离子。”

“做。”

我把编号对照。

A1、A3、B2。

B2来自昨晚清出的孔口边。

颜色最怪。

陆谨拿走A3。

“我做砂浆粘结强度。”

我点头。

玻璃棒敲在烧杯边。

清脆。

像在敲什么人的心骨。

门口挤进两个媒体。

胸牌晃。

“阮工，网上讨论很热。大家担心安全。有人说重建最快，您怎么看？”

“先把水引走。把墙托住。我们能保。”

“保，有风险吗？”

“所有方案都有风险。我们选最小的。”

记者把麦克风移向陆谨。

“陆总工，您倾向重建吗？”

他看我一眼。

又看镜头。

语气很平。

“倾向先保命。重建不是唯一答案。”

记者追问。

“但‘先保命’是不是意味着‘先拆’？”

他停了一秒。

眼神往墙那边滑。

“不是。可以先卸荷、先支护、先引流。把危险压下去，再谈修复细节。”

我看他。

没有说话。

一个词从胸腔里走到舌尖。

又退回去。

设备滴了一声。

林梨抬头。

“B2氯离子含量异常高。”

她把纸递给我。

数字扎眼。

我抬眼。

“这段被动过。”

记者一怔。

“被谁？”

我不答。

把纸递给陆谨。

他眉心动了一下。

“年代不一。夹层有后加的普通混凝土。堵了泄水路。”

周墨冷笑。

“怪不得闷着。闷坏了。”

许竞在外面打电话。

声音压得低。

却压不住慌。

“成本控制……我知道……就按——”

他转身。

又笑。

“专家们，假如历史修补本来就乱，现在重建是不是更‘一次归整’？”

我看他。

一句一句扔过去。

“乱不是理由。

乱要辨识。

要复位。

不是抹平。”

他摊手。

“公众看不出区别。”

我点头。

“所以我们要解释。不是迁就。”

记者把这一段记下来。

眼里有光。

不知是戏的光，还是事的光。

雨又起来。

薄薄的。

像试探。

午后会。

临时板房。

几把椅子。

一块白板。

我把方案写上去。

短。

清。

“先导排。

针固。

背撑。

禁重车震动。

局部卸荷。”

陆谨把他的计算贴在白板旁。

三行公式。

两个区间。

他说。

“你这套能压住。

但B2这段，承压面太差。

必须替换粉化砖。”

我盯住“必须”。

“范围？”

“只在受力核心。

四十块以内。”

我沉了两秒。

四十块。

是他在往我这边靠。

我点头。

“可以。

前提是：旧砖编号，逐一回填原位。

新砖只做临时托换。”

他也点头。

嘴角很浅。

“成交。”

门被推开。

程岚进来。

手里夹着一摞材料。

“市里要舆情回应。今晚发。

还要一份对比图，告诉大家为什么不能重建。”

我说。

“给我三小时。”

她看我。

又看陆谨。

“你们两个，四年前那事，也一并解释清楚。

网络上已经扒到了。”

空气顿住。

四年两个字，像敲空罐。

响很久。

记者不在。

只有我们几个人。

却比刚才更吵。

是心里的吵。

我先开口。

“那次是我反对封段。”

陆谨接上。

声音压得更低。

“那次是我决定封段。

是我签字。

是我让人撤离。

也因此错过了‘最佳固结窗口’。

你骂了我一句‘杀文物’。”

我看着他。

喉咙有火。

又有水。

“我骂的是方法。

不是人。”

“我知道。”

他把目光落在白板最下角。

那里是我写的“先导排”。

“那天如果不封段，会有人掉进塌陷区。

我算过。

风速。

土体含水。

谁都救不回来。”

我没接。

指尖攥紧笔。

指节发白。

周墨咳了一声。

缓慢地。

“护人和护墙，不是两个道理。

是一个道理的两面。

先把这回的肠梗堵通。”

他把老花镜推上去。

看向我。

又看向陆谨。

“你们，有本事就把两件事同时做了。

把墙护住。

把命护住。

别让外行看笑话。”

屋里静下去。

雨把屋顶敲出一层薄皮。

程岚把会议小结收好。

“舆情我来扛。

你们今晚把示意图给我。

明天上午开公众说明会。”

我应。

“好。”

会散。

手机震了一下。

不知是谁丢了条消息进群。

标题很刺眼——

“重建派 vs 修复派，谁在拿江城做试验？”

我把屏幕合上。

不看。

夕光短。

城墙脚下起了雾。

像老照片上没洗净的药水痕。

堆场那边传来一阵吵。

工人把一垛砖掀开。

里层夹着几捆膜。

膜里是“仿古青砖”的出厂单。

日期新得发亮。

林梨急匆匆跑来。

“师姐，供货单跟合同不一致。

型号也不对。”

许竞走近。

笑里带累。

“临时替代。

同等质量。”

我看他。

一字一顿。

“退。”

“阮工，别逞强。

今晚有雨。

明天要对外。

你用这批上墙，没人看得出——”

“我看得出。”

他脸色薄了半分。

又撑回去。

“你们修复喜欢讲‘原真性’。

公众喜欢看结果。”

陆谨站在我侧后。

声音很淡。

“公众也喜欢看账。

假砖的账，谁认？”

许竞笑意僵住。

把话收回伞下。

退了。

夜色合上。

抢护灯一盏盏亮起。

墙体被切成几段光。

像被开了刀的病人。

每一段都在呼吸。

我戴上头灯。

沿着编号走。

把每个孔口再摸一遍。

水比早上慢。

但还在流。

他在另一侧。

声音从对讲里传来。

“阮砚。

B2段背撑到位。

你那边灌浆压力，别超过0.1。”

“收到。

你注意风。”

“嗯。”

短句贴着耳骨。

像怕惊动谁。

像怕惊动四年前。

我把浆嘴拔出。

手套沾了一手灰白。

汗从脊背往下淌。

凉。

也热。

突然，灯外传来一声低响。

不是塌。

是某种空洞被按了一下。

像冥冥里有人叹气。

我抬头。

对讲里，他的声音更近。

“别怕。

是背撑调位的声。”

我“嗯”了一声。

没说“怕”。

也没说“信”。

只是把下一支针固拧紧。

把每一口气拧紧。

雨意又浓。

风把防护布吹得猎猎响。

像旗。

像檄。

像在催我们快点。

再快点。

我听见他在另一头低声说话。

应该是打给某个上级。

句子被风切开。

只剩几个词。

“风险可控……软加固……公众沟通……”

我靠着墙。

把手掌贴在老砖上。

温度是冷的。

脉搏是热的。

手机再次震动。

新的推送跳出来。

评论一条顶着一条。

“修复师恋旧情结太重。”

“重建派才是现实。”

“别再拿古董挡路。”

我没有回。

把手机塞回口袋。

对墙说了一句很轻的话。

“再撑一夜。”

墙没说话。

雨替它答。

答应。

也催促。

对讲里，他突然沉了一下。

像要说别的。

又收住。

“七点会审，不迟到。”

“我一直在。”

我们默契地停了几秒。

各自呼一口长气。

又各自忙起来。

风吹过两盏灯之间的暗。

把四年前的影子拽出来一寸。

又塞回去。

有人动过墙。

有人动过孔。

有人在动舆论。

我们在动手。

把缝一条条找出来。

把话一层层放回去。

不求和好。

先求不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