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一千八百二十六天。我曾以为，用漫长的等待去浇灌一个承诺，开出的会是世间最绚烂的花。我算好了每一个细节，从烛光的角度，到牛排的熟度，再到单膝跪下时，藏在掌心那枚戒指该如何折射出她眼中的星光。我把我们共同憧憬的未来，浓缩在这一个夜晚，准备亲手献给她。直到那封来自“协调局”的邮件，用一行冰冷的文字告诉我，我以为的序章，其实是我一个人的终章。原来，有一种告别，不是相忘于江湖，而是你站在我面前，我们却隔着一整个被抽空的人生。

今晚的空气里有一种恰到好处的干燥，带着初秋傍晚特有的微凉，正好能让香薰蜡烛的味道完美地弥散开来，而不是被湿气压得沉闷。我选的是“晨曦森林”，林茵最喜欢的味道，她说那闻起来像是第一缕阳光穿透松针，落在沾满露水的苔藓上的味道，干净，又有生命力。

我站在落地窗前，看着脚下这座被霓虹灯网格化的城市，无数光点汇成流动的河。五年前，我和她就是在这条光的河流中相遇，两个微不足道的粒子，却撞出了足以燎原的火花。

“五年后，如果系统还没把我们分开，你就在这里等我。”这是她当初离开时，在我耳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枚楔子，钉进了我此后所有的日日夜夜。

系统，全称是“社会关系优化匹配系统”。一个基于基因、行为数据、社会贡献值等无数维度，为你匹配“最优”人生伴侣的庞然大物。它像一个无所不知的上帝，宣判着谁和谁的结合能带来最大的社会效益。我们这种未经系统认证、私自产生的感情，被称作“冗余链接”，是需要被清理的“漏洞”。

所以，她被调去了遥远的北境城市，进行为期五年的“社会服务”。我们之间的一切联系都被切断，没有电话，没有邮件，甚至连通过朋友转达一句话的可能都被堵死。系统用空间和时间筑起高墙，笃定再炽热的感情，也会在五年的绝对静默中冷却成灰。

但他们错了。

我抚摸着胸口，那里仿佛还能感受到她留下的余温。这五年，我没有一天不在为今晚做准备。我从一个一无所有的实习生，做到了公司的项目总监。我拼命工作，提升我的社会贡献值，只为了让系统在重新评估时，能看到我配得上她的可能性。我甚至买下了这间公寓，正对着我们当初相遇的那个广场，只因她说喜欢从高处看星星点点的车流。

餐桌上，七分熟的惠灵顿牛排散发着黄油和酥皮的香气，旁边是她最爱的黑皮诺红酒，已经醒了半个小时，不多不少，正好是她喜欢的口感。客厅的智能音响里，循环播放着她最爱的那支古典乐，《卡农》。每一个音符，都像是在为我们的重逢倒数。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东西，静静地躺在我西装外套的内袋里。我深吸一口气，指尖有些颤抖地探进去，触碰到那个小小的、天鹅绒质地的盒子。我把它拿出来，轻轻打开。

一枚简洁的铂金戒指，镶嵌着一颗不算大但切割完美的钻石。在温暖的灯光下，它流转着清澈而坚定的光芒，像她的眼睛。

我甚至已经排练了无数次。我会等她进门，给她一个长长的拥抱，然后带她到餐桌前。我们会像过去那样，分享同一块牛排，聊一些无关紧要的趣事。等到气氛最好的时候，我会牵着她的手，单膝跪地，把这枚戒指戴在她的无名指上，告诉她，我熬过了五年，现在，我想用余下的所有个五年，来证明系统是错的。

墙上的时钟，分针稳稳地滑向了数字“8”。晚上八点，这是我们约定的时间。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手心微微出汗。我走到玄关，最后一次整理自己的领带，确保一切完美无瑕。门外的感应灯应该是亮着的，她一走到门口就会亮起，那柔和的光会迎接她回家。

八点零一分。

八点零五分。

门外一片寂静，感应灯没有亮起。

也许是路上堵车了。这座城市的交通总是这样，尤其是在这个时间点。我这样安慰自己，回到客厅，端起酒杯，轻轻晃动着杯中深红色的液体，目光却无法从门口移开。

八点十五分。

我的指尖开始有些发凉。林茵是个极其守时的人，五年，足以改变很多事，但刻在骨子里的习惯不会轻易改变。我拿出手机，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开了那个五年里从未拨通过的号码。

“您好，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冰冷的系统女声传来，像一盆冷水浇在我滚烫的心上。我自嘲地笑了笑，当然是空号。她的所有个人信息在五年前就被冻结了，这个号码自然也早就被回收。我只是……太紧张了。

我又等了十五分钟。八点半。牛排已经开始冷了，酥皮不再那么香脆。我把它端进厨房，用烤箱设定了保温。

坐立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我开始在客厅里来回踱步，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狂乱的心跳上。会不会出什么事了？她从北境回来，路途遥远，会不会……

我不敢再想下去。我强迫自己冷静，开始寻找所有可能的解释。或许，她需要先去“社会关系协调局”报备，办理解除隔离的手续，那里的流程一向繁琐。对，一定是这样。

为了转移注意力，我拨通了陈浩的电话。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一个知道我和林茵约定的人。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那头传来嘈杂的音乐声和人声。

“喂？阿哲？怎么了？”陈浩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含糊。

“你现在在哪儿？”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在……在外面跟几个同事喝酒呢。怎么了，哥们儿，你那边……怎么样了？”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背景音瞬间小了很多，应该是走到了一个安静点的地方。

“她还没来。”我说，声音有些干涩，“已经八点半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这几秒钟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阿哲，”陈浩的声音变得异常严肃，“听我一句劝，别等了。今晚出来跟我喝酒吧，我请客。”

我的心猛地一沉，“你什么意思？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他立刻否认，“我就是觉得……五年了，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你别抱太大希望。万一……万一她变了呢？或者，系统根本就没批准她回来见你呢？”

“不可能！”我立刻反驳，“我的社会贡献值已经升到了甲级，系统没有理由阻止我们。而且她答应过我，她一定会来！”

“系统不允许的！”陈浩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绝望，“你还不明白吗？系统不允许这种‘冗余链接’死灰复燃！它会不惜一切代价清理掉！”

“陈浩，你到底在说什么？把话说清楚！”我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迅速蔓延至全身。

“我……”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又硬生生咽了回去，最后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总之，你别等了。算我求你，忘了她吧，阿哲。你值得更好的，一个系统认可的、能光明正大在一起的伴侣。”

“嘟……嘟……嘟……”

他挂断了电话。

我握着手机，愣在原地，陈浩最后那几句话像魔咒一样在我脑中盘旋。“系统不允许”、“不惜一切代价清理掉”、“忘了她吧”。

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我。我再也无法待在这个精心布置却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每一件家具，每一束灯光，都在无声地嘲笑着我的愚蠢和天真。

我抓起车钥匙，冲出了家门。

我要去找她。就算把整座城翻过来，我也要找到她。

我先去了她父母家。那是一栋老旧的公寓，她提过一次地址。开门的是她母亲，一个面容憔悴的妇人。她看到我，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疏远。

“你找谁？”

“阿姨您好，我叫陆哲，是林茵的朋友。请问……林茵回来了吗？”

“林茵？”她皱起了眉，像是在回忆一个非常遥远的名字，“哦……你说我们家茵茵啊。她五年前就去北境了，还没回来呢。小伙子，你是不是记错时间了？”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怎么会？她母亲竟然说她没回来？

“阿姨，今天就是五年期满的日子，她应该回来了才对。您……没有收到任何通知吗？”

“没有。”她摇了摇头，眼神有些躲闪，“什么通知都没有。你走吧，我们家不欢迎陌生人。”

“砰”的一声，门在我面前关上了。我能感觉到，她在撒谎。她的眼神，她的语气，都在告诉我，她隐瞒了什么。

我开着车，在深夜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飞驰。城市的霓虹在我眼前拉成一道道模糊的光带。我去了我们以前常去的咖啡馆，去了我们第一次牵手的公园，去了所有可能留下她痕迹的地方。

一无所获。她就像一颗露水，蒸发在了这个冰冷的城市里，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时，我正颓然地坐在车里，靠着方向盘，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那个充满希望和甜蜜的夜晚，最终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笑话。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叮”地响了一声，是一封新邮件的提示音。

我的心脏漏跳了一拍。是她吗？是她出了什么意外，现在才联系我吗？

我颤抖着手，几乎是迫不及地解锁了屏幕。发件人的名字让我浑身一僵——“社会关系协调局”。

我点开邮件，一段简短、冰冷、不带任何感情的文字，像一把淬了冰的利刃，狠狠地刺进了我的眼睛，贯穿了我的心脏。

尊敬的陆哲先生公民身份号： 31010520XXXXXX3215：

经系统综合评估，您与公民林茵女士公民身份号： 31010720XXXXXX4128的“冗余社会链接”已被认定为高风险不稳定因素。为维护社会整体和谐，根据《社会关系优化法案》第17条第3款，协调局已于今日18：00对林茵女士执行“记忆格式化”程序。

该程序已成功清除其脑内与您相关的所有记忆片段，重塑其情感认知模型。自此，林茵女士将开启一段全新的、符合系统最优规划的人生。

根据法案规定，您与林茵女士的任何接触将被视为非法行为。请您遵守规定，回归正常社会轨道。

祝您生活愉快。

邮件的最后，还附带了一张照片。

照片里，林茵穿着一身素雅的白色连衣裙，站在一棵开满花的树下。她微笑着，眼神清澈而陌生，像个不谙世事的天使。她的身边，站着一个陌生的男人，男人英俊挺拔，正温柔地看着她。他们的手上，都戴着一枚系统配发的、象征着“最优匹配”的银色戒指。

照片的拍摄时间，是今天下午六点零三分。

在我满怀欣喜地将牛排送进烤箱的那一刻，她正在另一个男人的身边，笑靥如花。

我手中的手机滑落，砸在脚垫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窗外的世界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和色彩，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白与死寂。

原来，我等了五年，不是为了等一个久别重逢。

而是为了等一场，只有我一个人记得的，盛大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