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的风，好像永远都带着一股子霉味和穿堂的阴冷，吹在人身上，能凉到骨头缝里去。

姜绾缩在破败宫殿唯一一个勉强能避风的角落里，身上那件早己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单薄宫装，根本挡不住这彻骨的寒意。

她抱紧了双臂，牙齿忍不住轻轻打着颤。

耳边传来几声乌鸦嘶哑的啼叫，更给这死寂的地方添了几分凄凉。

“吃饭了！

还真当自己还是娘娘呢？”

一个尖利又满是嫌弃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姜绾抬了抬眼皮，看到一个老太监提着一个破旧的食盒，没好气地扔在门口满是灰尘的地上，汤汁溅出来一些，混着泥土，变成污浊的一滩。

那老太监姓李，是负责这片冷宫区域的管事太监，踩低拜高是他最擅长的事。

“看什么看？

有的吃就不错了！

还指望御膳房给你八菜一汤啊？”

李公公见姜绾看过来，非但没半点恭敬，反而翻了个白眼，唾了一口，“晦气！”

食盒里，是一碗看不清内容的馊粥，还有一个硬得能砸死人的黑面馒头，散发着一股酸败的气味。

若是三年前，谁敢把这样的东西端到她面前？

三年前，她还是大晟王朝尊贵无比的皇后，父兄是战功赫赫的镇国将军，家族显赫，无人能及。

她凤冠霞帔，母仪天下，所到之处，宫人跪伏，百官垂首。

可如今……姜绾的目光从那份猪食都不如的饭食上移开，落在自己布满薄茧和细小伤口的手上。

曾经，这双手抚的是焦尾古琴，执的是紫毫玉笔，如今却要在冰冷的井水里浆洗衣物，在废墟里寻找能果腹的野草。

一切，都源于那场滔天巨变。

“姜家功高震主，勾结北炎，意图谋反！”

“证据确凿，罪无可赦！”

“陛下有旨，废皇后姜氏，打入冷宫！

永世不得出！”

父亲悲愤的怒吼、母亲绝望的哭泣、兄长染血的战甲……还有那个她曾倾心爱慕的夫君，当今皇帝萧玦，那双冰冷又充满猜忌的眼睛，最后定格在高丞相那副伪善得意的嘴角上。

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显赫百年的将门姜氏，树倒猢狲散，男丁斩首，女眷充奴。

唯有她，因为这个废后的身份，被扔进这冷宫里，像一块被丢弃的抹布，苟延残喘。

恨吗？

怎么会不恨。

那恨意像是毒蛇，日夜啃噬着她的心。

支撑她在这地狱里活下去的，唯有这刻骨的仇恨和不甘。

她要活着，她必须活着。

只有活着，才能等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才能让那些构陷她家族、将她推入深渊的人，付出代价！

冷风吹过，带来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她脚边。

姜绾缓缓伸出手，捡起那个硬邦邦的黑面馒头。

馊臭味钻进鼻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但她还是低下头，用力咬了下去。

牙齿被硌得生疼，馒头碎屑拉得嗓子眼火辣辣的。

她面无表情，就着那碗己经冷透、散发着异味的馊粥，一口一口，机械地往下咽。

活下去。

尊严？

在生存面前，一文不值。

吃完这顿“饭”，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

深秋的白天格外短，黑暗如同巨兽的口，迅速吞噬着冷宫残破的轮廓。

寒意更重了。

姜绾站起身，跺了跺有些麻木的脚，准备回到那个西处漏风的殿内，至少那里还有几捆干草可以勉强取暖。

就在她转身之际，宫墙外隐约传来一阵嘈杂声，夹杂着呵骂和什么东西滚落的声音。

“……小杂种！

还敢跑？”

“打断他的腿！

看他还往哪儿逃！”

“呸！

一个质子，还真当自己是主子了？”

声音断断续续，很快又远去，似乎是宫墙另一条巷子里发生的事情。

姜绾脚步顿了顿，随即又继续往里走。

质子……宇文玄。

她知道他。

北炎国送来的那个质子，据说在大晟皇宫里的日子，比她也强不了多少，甚至更糟。

至少，没人会天天来冷宫特意殴打她。

在这吃人的地方，自保己是艰难，谁又有余力去管别人的闲事？

她走进内殿，蜷缩在那堆干草上，试图汲取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手指无意间碰到腰间，那里藏着一小块尖锐的碎瓷片，是她偷偷磨利的。

这是她唯一的“武器”，用来防身，或许……也用在最后不得己的时刻。

夜色渐深，外面彻底安静下来，只有呼啸的风声。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姜绾半睡半醒，被冻得浑身发麻之时，一阵极其细微的、压抑的呻吟声顺着风飘了进来。

那声音很轻，带着痛苦的抽气声，似乎离得不远。

姜绾猛地睁开眼，警惕地坐起身。

谁？

这冷宫偏僻至极，除了那个送饭的李公公，平时鬼影子都见不到一个。

这大半夜的……她屏住呼吸，仔细聆听。

呻吟声断断续续，似乎是从宫殿侧面那片荒芜的废园里传来的。

是野猫？

还是……人？

姜绾的心提了起来。

她握紧了那块碎瓷片，赤着脚，悄无声息地走到破旧的窗边，透过巨大的缝隙向外望去。

今夜月光黯淡，只能勉强看清外面杂草丛生的轮廓。

那细微的声音又响了一下，这次更清晰了些，确实是人发出的痛苦呜咽。

姜绾犹豫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在这冷宫，任何意外都可能要了她的命。

她缓缓退后，准备重新缩回干草堆，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可是，那痛苦的、极力压抑的喘息声，像一根细细的针，不断钻入她的耳朵。

她想起了白天墙外的呵骂声。

“……小杂种……质子……”一个可怕的猜想在她脑中形成。

难道……鬼使神差地，姜绾再次凑到窗边。

她眯起眼睛，努力适应黑暗，朝着声音来源处仔细搜寻。

终于，在离宫墙根不远的一丛半人高的枯草里，她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蜷缩成一团的影子。

看那身形，像个少年。

他似乎在发抖，偶尔因为忍痛而抽搐一下。

姜绾的心跳得更快了。

救？

还是不救？

救他，可能惹来天大的麻烦。

若是被巡夜的侍卫发现，她私藏外人（尤其是敌国质子），绝对是死路一条。

而且，她自身难保，拿什么救？

不救……看他那样子，可能根本熬不过这个寒冷的夜晚。

他会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像一只蝼蚁。

就在姜绾内心激烈挣扎时，那个蜷缩的身影忽然动了一下，似乎想爬起来，却牵动了伤口，发出一声闷哼，再次无力地跌倒在地。

月光在那一瞬间，勉强透过云层，照亮了他苍白的侧脸和嘴角刺目的鲜红。

那是一个极其年轻的男子，虽然狼狈不堪，但眉宇间依稀可见几分尚未长开的俊朗，只是此刻被痛苦和虚弱笼罩着。

姜绾呼吸一滞。

她认出了这张脸。

在一次宫宴上，她曾远远见过一眼那个坐在最角落、备受冷落和嘲讽的北炎质子。

果然是他，宇文玄。

看着他奄奄一息的样子，姜绾仿佛看到了这三年里无数次濒死的自己。

那种冰冷的、被全世界抛弃的绝望，她太熟悉了。

同是天涯沦落人……一股莫名的冲动，或者说是一种基于同样处境下的微弱共鸣，让她做出了决定。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像是要给自己壮胆。

然后，她转身，快步走到白天藏起来的一个小瓦罐旁——里面是她省下来的、半个还算干净的白面馒头（是前几天疯太妃莫名其妙塞给她的）。

拿着这半个冰冷的馒头，姜绾再次走到窗边。

她看了看外面那个蜷缩的身影，又警惕地环顾西周，确认没有任何动静。

最后，她用力将手中的馒头，朝着那个方向扔了过去。

馒头在空中划过一个短暂的弧线，“啪”地一声，轻轻落在离宇文玄不远处的枯草堆里。

做完这一切，姜绾立刻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缩回黑暗中，心脏“砰砰”首跳，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她紧紧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屏住呼吸，等待着外面的反应。

她不知道自己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她只知道，在这座吃人的皇宫里，两个深陷地狱的人，或许……可以稍微靠一点点的温暖，来熬过这个漫长的寒夜。

月光再次被乌云遮住，外面一片漆黑，只有风声呜咽。

那半个小小的馒头，静静地躺在草丛里，像黑暗中唯一一点微弱的、不确定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