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明舟埋着头，像一头疲惫而倔强的牦牛，用身体对抗着越来越密集的风雪。

下撤的每一步都比上山时更加吃力，靴跟不断犁开迅速积累的松软新雪，试图找到之前留下的、但早己被抹平的脚印痕迹。

每一次抬腿都异常沉重，带起的雪沫立刻就被狂风卷得无踪无影。

他不再试图辨认方向，只依靠身体的记忆和对坡度的感知，专注于脚下这短短几米模糊的斜坡，以及确保身后那个红色的身影没有跟丢。

风声占据了全部的听觉世界。

它不再是单一的呼啸，而是变成了各种怪异的嘶吼与尖啸，有时像野兽咆哮，有时又像冤魂呜咽，无情地撕扯着人的耳膜和神经。

雪片不再是颗粒，而是变成了棉絮般的大团雪块，被狂风从身后推搡着，一次又一次地扑打在他的背部和后脑勺，冲锋衣发出沉闷又持续的“噗噗”声。

能见度己经降到不足十米，或许更糟。

西周只剩下翻滚不休的、令人窒息的白。

下山的路、旁边的山脊、任何可以参照的地形，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被这张巨大而无情的白色幕布彻底吞没。

他们仿佛正坠入一个只有风雪存在的混沌深渊，除了彼此，再无他物。

“顾…明舟！”

苏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被风吹得断断续续，带着明显的喘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们…我们走到哪里了？

路…对不对？”

她的问话让顾明舟心头一紧。

在这种环境下，能否安全找到下山的路本身就是最大的问题。

他没有回头，也无法给出肯定的回答，只是更加谨慎地探出下一步，用沉默维持着摇摇欲坠的镇定。

此刻任何不确定的言语都可能引发恐慌，只会浪费宝贵的体力和注意力。

然而，苏晴似乎将他的沉默当成了不确定。

她加快了一点脚步，试图更靠近他一些，声音里透出焦虑：“我记得…之前上来的时候，这边好像没有这么平缓…我们是不是走偏了？”

顾明舟侧过头低吼了一句，尽量穿过风声让她听见，声音沙哑而疲惫：“看脚下！

节省体力，跟紧！”

他的呵斥被风撕碎，但那股焦灼的严厉还是传递了过去。

苏晴似乎被噎住了，不再说话，只是更深地埋下头，努力追随着前方那个在雪幕中摇晃的、几乎被染成白色的背影。

她开始清晰地感受到，下撤比攀登更加令人心慌意乱。

寒冷从脚下更快地渗透上来，疲惫的大腿肌肉因不断对抗下坡的冲击而发抖。

最让她恐惧的是那种彻底的迷失感，她完全无法判断他们是否走在正确的路上，只能盲目地跟着眼前那个人，每一次踩空或滑溜都让她的心脏缩紧。

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就这一眼，让她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凉了半截。

他们刚刚走过的路，那串她小心翼翼踩上去的、属于顾明舟的脚印，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消失。

新的雪几乎是在落下的瞬间就覆盖了旧的痕迹，狂风像一只无形的大手，粗暴地将一切凹凸抹平。

不过短短几秒，身后就只剩下了一片平整的、倾斜的雪坡，仿佛从未有人踏足。

退路，或者说他们来时的痕迹，彻底断了。

他们像是被遗忘在这片白色荒漠之中。

一种冰冷的恐惧猛地攫住了她的心脏，比周围的寒气更刺骨。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死死地盯着那片空白，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

就在这时，走在前面的顾明舟再次猛地停下。

他抬起手，示意她止步。

他的动作显得有些僵硬，缓缓转过身。

护目镜上结了一层薄冰，但他依旧极力向下方、向他们应该前进的方向望去。

然而，视线所及，只有更浓重的、翻滚的白，吞噬了所有的地形特征。

他维持着极目远眺的姿势，好几秒没有动，仿佛化成了一座雪雕。

然后，他猛地低下头，肩膀似乎垮塌了一瞬，再抬起时，他朝着苏晴的方向，声音嘶哑而沉重，几乎被风雪吞没，却又像重锤般砸在她的心上：“找……找不到落脚地的影子！”

这句话像一枚冰锥，瞬间刺穿了苏晴强装的镇定。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割痛了她的喉咙，却没能压下陡然升起的恐慌。

“找不到……”她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尖细，带着无法置信的颤抖，几乎是脱口而出，“怎么会看不到？

它应该就在下面的！

我们明明是从那个方向上来的！”

她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仿佛这样就能看穿那片厚重的白色幕布，身体因为突如其来的恐惧而微微发抖。

一种无处可逃的寒意从脚底迅速蔓延至全身，比周遭的风雪更让她战栗。

她徒劳地睁大眼睛，在顾明舟面前慌乱地扫视着下方，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丝这只是个糟糕玩笑的痕迹。

“那我们……我们现在怎么办？”

她的问话里充满了无助和依赖，之前的冷静在这一刻被最原始的不安取代。

她紧紧抓着自己的登山杖，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像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天地间，只剩下这片无穷无尽、吞噬一切的白茫茫雪幕。

而他们，是这片混沌中两个正在下坠、逐渐迷失的点，连最后的目标也消失了，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和苏晴话语中那挥之不去的惊恐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