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沉船的碎片，艰难地从一片冰冷粘稠的黑暗深海中上浮。

最先恢复的是听觉——一种持续不断的、尖锐的、如同指甲刮过金属的耳鸣。

接着是触觉——身下是过分柔软、带着陌生织物气息的床垫，身上盖着同样陌生的、质地光滑却异常沉重的被子。

最后是嗅觉——浓烈的、属于男性的汗味、隔夜酒精的酸腐气，以及…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法忽视的、类似消毒水的冷冽气息，混杂在浑浊的空气里。

宋青猛地睁开眼。

刺目的、未经窗帘过滤的晨光，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他尚未完全聚焦的瞳孔。

剧烈的头痛瞬间炸开，像有一把电钻在太阳穴里疯狂开凿。

他本能地想抬手遮挡光线，却发现手臂沉重得如同灌了铅，而且…被什么东西压住了。

他僵硬地、带着宿醉后特有的迟钝和一种不祥的预感，缓缓转过头。

一张放大的、棱角分明的男性脸庞近在咫尺。

浓密的眉毛即使在沉睡中也带着点桀骜不驯的意味，高挺的鼻梁下是紧抿着的、显得有些薄情的唇线。

下颌处冒出了青色的胡茬，透着一股野性的疲惫。

均匀的呼吸带着温热的气息，若有若无地拂过宋青的颈侧皮肤。

容珏。

昨夜酒吧里那个金光闪闪、喧嚣刺耳、像一团混乱风暴中心的影子，此刻正毫无防备地躺在他身边，一条结实的手臂霸道地横亘在他的胸膛上，沉甸甸的，带着不容忽视的热度。

宋青的大脑“嗡”地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所有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又猛地冲上头顶，烧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昨晚那些破碎的、被酒精浸泡得模糊不清的记忆碎片——迷离的灯光、灼人的烈酒、放肆的大笑、身体碰撞的灼热、混乱的喘息…像失控的幻灯片，疯狂地、混乱地在眼前闪现、切割、重组。

不是梦。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从胃底翻涌上来，混杂着巨大的恐慌和自我厌恶。

他猛地抽回被压住的手臂，动作之大，几乎将容珏掀开。

容珏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扰，浓眉不悦地蹙起，眼皮懒洋洋地掀开一条缝。

那眼神初时带着浓重的睡意和被打扰的不爽，浑浊不清。

但当他看清眼前的人，看清宋青那张毫无血色、写满震惊和冰冷厌恶的俊脸，以及两人此刻坦诚相对、一片狼藉的现状时，那点睡意瞬间烟消云散。

他非但没有丝毫窘迫或惊慌，反而像是发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情，嘴角一点点向上咧开，露出一个带着宿醉沙哑、却十足玩味和挑衅的笑容。

他甚至还慢悠悠地、带着点慵懒地伸了个懒腰，结实流畅的肌肉线条在晨光下舒展，发出几声骨头摩擦的轻响。

“早啊…”容珏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刚睡醒的磁性，却字字句句都像裹着粗粝的砂纸，刮在宋青紧绷的神经上，“…医生。”

宋青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往脸上冲，但表现出来的，却是极致的冰冷。

他猛地坐起身，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仿佛那层薄薄的织物是隔绝病毒的最后屏障。

他看也没看容珏，锐利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凌乱的房间——散落在地毯上的昂贵西装外套、被踢到角落的皮鞋、床头柜上倒伏的空酒瓶…最后，他的视线死死钉在了床尾凳上。

那里，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他自己的衣物。

白衬衫被一丝不苟地抚平，领口端正，袖口对齐，叠成了一个棱角分明、方方正正的…“豆腐块”。

旁边是同样被折叠得棱角清晰的长裤。

这种在军队里才要求达到的、近乎变态的规整，在此刻混乱糜烂的现场，显得如此荒诞、刺眼，甚至带着一种无声的、冰冷的嘲讽。

容珏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也看到了那个“豆腐块”。

他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喉间溢出一声短促的、充满恶意的嗤笑。

他毫不避讳地掀开被子下床，赤着脚踩在厚厚的地毯上，精壮的上身暴露在晨光里，腰腹间紧实的肌肉线条和几道深浅不一的旧疤无声地诉说着过往。

他几步走到床尾凳前，伸出两根手指，极其轻佻地拎起那件叠得一丝不苟的白衬衫的领口，像拎着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又像是拎着一个天大的笑话。

“啧，”容珏转过头，对着依旧裹着被子、脸色煞白如纸的宋青，晃了晃手里的衬衫，那双锐利的眼睛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戏谑和一种市井特有的粗俗调侃，“看不出来啊，医生…昨晚扒你这‘盔甲’，可比扒你裤子费劲多了！”

他刻意加重了“盔甲”和“扒裤子”的字眼，语气里的轻佻和挑衅，如同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向宋青竭力维持的冷静。

宋青的指尖在被子里深深掐进了掌心，尖锐的疼痛勉强维持着他摇摇欲坠的理智。

他强迫自己无视容珏那令人作呕的言行，无视空气中弥漫的暧昧和荒唐。

他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这里！

立刻！

马上！

他用一种近乎机械的、带着压抑怒火的冰冷动作，猛地掀开被子，无视身体的酸痛和残留的眩晕感，几步冲到床尾凳前，一把从容珏手里夺回自己的衬衫和长裤。

他甚至没有试图穿上，只是紧紧地将衣物抱在胸前，仿佛那是他最后的尊严。

“让开。”

宋青的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冒着寒气，眼神锐利得能刮骨。

他看容珏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件需要被彻底消毒处理的、高度危险的医疗废弃物。

容珏挑了挑眉，非但没让，反而故意往他面前又凑近了一步，高大的身躯形成一道极具压迫感的阴影，彻底笼罩住宋青。

“这就走了？

‘服务费’还没谈呢，医生？”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带着恶劣的笑意，目光在宋青紧抿的薄唇和因愤怒而微微起伏的胸膛上流连，“或者说…技术指导费？

昨晚你好像…也挺投入的嘛。”

“闭嘴！”

宋青猛地低喝一声，声音因为极致的压抑而微微发颤。

他感觉自己的神经己经绷紧到了极限，再多一秒，理智的弦就会彻底崩断。

他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容珏，力道之大，让毫无防备的容珏都踉跄了一下。

宋青抱着衣服，像躲避瘟疫一样，冲进了房间自带的浴室，“砰”地一声重重关上了门，甚至反锁了门锁。

门内，传来哗啦啦的、异常激烈的水流声。

容珏站在门外，揉了揉被推得有点发麻的肩膀，看着那扇紧闭的门，脸上的戏谑笑容慢慢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带着点探究和玩味的审视。

他走到床头柜，拿起昨晚剩下的半瓶矿泉水，拧开灌了几口。

目光不经意扫过凌乱的床铺，落在靠近宋青睡过的那一侧枕头上。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个不属于他的、深蓝色硬壳的…病历夹。

大概是宋青昨晚慌乱中从包里掉出来的。

容珏眯了眯眼。

浴室里，冰凉的水流如同鞭子般抽打在宋青的脸上、身上。

他用力地搓洗着皮肤，仿佛要将昨夜沾染的所有气息、所有触感、所有耻辱都彻底洗刷干净。

消毒皂刺鼻的气味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这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安全感。

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得可怕，眼底布满血丝，嘴唇因为用力擦拭而泛红破皮。

他从未感觉如此失控，如此…肮脏。

他穿好衣服，动作僵硬而迅速，每一个扣子都扣得一丝不苟，仿佛在重新构筑自己崩塌的世界。

他拉开浴室门，看也没看外面好整以暇靠墙站着的容珏，径首走向房门。

他的背影挺首依旧，却透着一股玉石俱焚般的冰冷和决绝。

就在他的手即将碰到门把手的那一刻，身后传来容珏懒洋洋的声音，带着点残余的酒意和毫不掩饰的嘲弄：“喂，医生，这就走了？

东西不要了？”

宋青脚步一顿，没有回头，但身体明显僵了一下。

容珏晃了晃手里不知何时拿着的那个深蓝色硬壳病历夹，嘴角噙着那抹令人厌恶的痞笑：“这么重要的‘病历’都忘了？

啧啧，看来昨晚…真是累着了？”

病历夹！

宋青的心猛地一沉。

那是他随身携带的、记录着重要复诊信息和心理评估的东西！

他霍然转身，冰冷的视线如同两把手术刀，狠狠刺向容珏。

容珏却像没看到他的杀意，随手将病历夹往旁边的矮柜上一扔，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他抱起双臂，好整以暇地看着宋青，眼神里的探究更深了：“宋青…安定医院精神科特需门诊？”

他慢悠悠地念出病历夹封面上贴着的标签信息，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看不出来啊，宋医生…自己就是‘精神科’的常客？

难怪说话这么‘专业’。”

他把“专业”两个字咬得极重，充满了恶意的讽刺。

宋青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比刚才更加难看。

他几步冲过去，一把抓起矮柜上的病历夹，紧紧攥在手里，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死死盯着容珏，眼神里翻涌着屈辱、愤怒，还有一丝被戳穿最隐秘伤疤的恐慌。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冰冷到极致的字：“人渣。”

然后，他猛地拉开房门，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像一阵裹挟着寒冰的风，消失在走廊尽头。

房门被宋青用力摔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在空旷的套房里回荡。

容珏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他站在原地，看着那扇还在微微震颤的房门，眼神晦暗不明。

房间里还残留着消毒液的刺鼻气味，以及…属于宋青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如同冷泉般的冷冽气息。

他走到矮柜前，刚才宋青抓起病历夹时，动作太急，一张折叠的纸片从里面飘落出来，无声地掉落在厚厚的地毯上。

容珏弯腰，捡起那张纸。

那是一张打印出来的、格式严谨的复诊预约单。

上面清晰地印着：**患者姓名：宋青****科室：精神科 - 特需门诊****主治医师：林远****下次复诊时间：X月X日 上午9:00****诊断备注：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伴严重情感隔离...建议持续药物干预及心理疏导...**容珏的目光在“PTSD”和“严重情感隔离”那几个字上停顿了片刻。

他缓缓将预约单折好，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纸张的边缘，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与其玩世不恭外表截然不同的复杂暗芒。

昨夜那个在酒吧冰冷毒舌、在墓园崩溃痛哭、今晨歇斯底里清洗自己的清冷医生…那张被晨光勾勒得脆弱又倔强的侧脸…此刻，仿佛与这张冰冷的诊断单上那些冰冷的专业术语，诡异地重叠在了一起。

他随手将折好的预约单塞进了自己的裤兜，没有再看一眼。

转身走向凌乱的大床，目光却落在了自己随手扔在床头柜上的那个廉价塑料打火机上。

打火机侧面，一个模糊的、几乎被磨平的商标印记隐约可见——**“容氏酒厂”**。

空气仿佛凝固了。

消毒水的冷冽、酒精的残余、金砖的冰冷光泽、病历单的残酷诊断、还有那个小小的“容氏”印记…各种混杂的、矛盾的气息和线索，在这间充斥着荒诞一夜余温的房间里，无声地碰撞、发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