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西十七年的春风带着湖腥气掠过阳澄湖时，六岁的杨爱正蹲在芦苇荡深处，看泥水洼里的碎瓷片映出个歪歪扭扭的太阳。

瓷片边缘像刚淬过火的镰刀，她用冻得发红的手指捏起时，指腹立刻被划开道血口子。

血珠滴在瓷片上，晕开个暗红的圈，倒让那模糊的“月”字显露出几分活气来。

“爱姐儿！

柴够了没？”

陈氏的声音从芦苇丛外传来，带着芦苇被风吹动的沙沙响。

杨爱慌忙把瓷片塞进粗布袄的内袋，那里藏着她攒了三日的芦花，软乎乎地垫着瓷片，倒不那么硌人了。

她拎起半筐枯苇往回跑，草绳勒得掌心发疼，却攥得更紧——昨日张秀才家的女儿就是沿着这条小路去私塾的，她裙角扫过的野菊，此刻还沾着晨露。

湖边的泥地软得像熬烂的粥，杨爱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母亲往家走。

陈氏的布鞋在泥里陷出个又个圆坑，鞋帮上打了三层补丁，露出的棉絮沾着青黑色的湖泥。

“今日风大，明日别往深处去了。”

陈氏回头看她，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贴在脸上，“前几日赵家村有人在荡里撞见水鬼，说是穿红衣裳的……娘，水鬼也认字吗？”

杨爱突然问。

陈氏愣了愣，抬手拍了下她的后脑勺：“小丫头片子胡吣什么？

认字能当饭吃？”

可当杨爱夜里发烧，攥着那片碎瓷说胡话，反复念着“月、月”时，陈氏还是翻出压箱底的蓝布条，就着油灯给瓷片缠边。

线是拆了旧棉袄的线头，在油灯上燎过，结打得又大又笨，却把锋利的瓷边裹得严严实实。

张秀才的女儿每日卯时三刻会路过荡边的土坡。

杨爱发现这个规律时，正蹲在坡下挖荠菜。

那女孩的声音像浸了蜜的枇杷，念“床前明月光”时，尾音会轻轻往上挑，惊得坡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

杨爱扔下荠菜，扒着芦苇秆往上蹿，露水打湿了她的裤脚，冰凉地贴着小腿，她却像被钉住了似的，首到那串清越的诗句消失在晨雾里，才发现掌心被芦苇叶划出了好几道血痕。

从那天起，杨爱每日天不亮就往土坡跑。

她在坡下找到块被人遗弃的土坯，垫在脚底下正好能露出半个脑袋。

芦苇长得比她还高，绿得发暗的叶子擦过她的脸颊，留下道又道细小红印，像谁用指甲轻轻刮过。

她不敢出声，连呼吸都要屏住，只把耳朵张得大大的，让那些带着墨香的字句钻进心里——“明月松间照月出惊山鸟”，原来这世间有这么多月，都藏在那些方方正正的字里。

她开始在沙地上写字。

湖边的细沙软得像绸缎，她用树枝歪歪扭扭地画“月”，画得满手都是沙粒，连吃饭时都在桌上划。

陈氏见了，叹着气把她的树枝扔进灶膛：“女孩子家，认得针脚就够了。”

可夜里缝补衣裳时，却总在油灯下多留个位置，看女儿借着光，用手指在炕沿上反复摩挲着无形的笔画。

出事那天是芒种，芦苇荡里飘着新麦的甜香。

张秀才的女儿念到“举头望明月”时，杨爱忍不住跟着念出了声。

那声音又轻又涩，像被砂纸磨过的铜铃，却让坡上的吟诵戛然而止。

杨爱吓得缩起脖子，土坯在脚下晃了晃，差点摔进泥里。

她看见张秀才从树后转出来，青布长衫的下摆沾着草屑，手里的戒尺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你是谁家的娃娃？”

张秀才的声音像扔在冰湖里的石头，又冷又硬。

杨爱死死咬着嘴唇，攥着衣角的手在发抖，内袋里的瓷片硌得她心口发疼。

“回、回先生，我叫杨爱。”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打颤，却还是把刚才听的诗句断断续续接了下去，“低头思……思故乡。”

张秀才愣住了。

他捋着山羊胡的手停在半空，戒尺“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他盯着杨爱脸上的红痕，又看了看她脚边的土坯，突然弯腰捡起戒尺，却没有打下来。

“明日起，你且在窗根下听着吧。”

他丢下这句话，转身时长衫扫过芦苇，惊起的蚂蚱蹦到了杨爱手背上，她却浑然不觉，只觉得心口那块被瓷片硌着的地方，突然暖烘烘的。

陈氏得知消息时，正在河边捶打衣裳。

棒槌落在青石板上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看着水面上自己的影子，鬓角的白发在夕阳里泛着银光。

当晚，她翻出个木匣子，里面是攒了半月的丝线——有从旧被面拆的绯红，有从碎绸子剪的鹅黄，还有她偷偷从货郎那里用三个鸡蛋换来的石青。

她把油灯拨亮些，穿针时，线头在指尖抖了半天才穿进针孔，绣出的莲花歪歪扭扭，花瓣像是被风吹得变了形，却在灯影里透着股执拗的艳。

送布鞋那天，陈氏特意让杨爱换上浆洗得发白的蓝布褂。

张秀才接过鞋时，指尖触到鞋底密密麻麻的针脚，像踩着片细密的星子。

他翻过来，看见鞋头那朵不成形的莲花，突然想起昨日窗根下，那女娃盯着书页的眼神，亮得像阳澄湖里的月光。

“这娃……我记下了。”

张秀才把鞋揣进袖袋，戒尺在手里转了个圈，却往私塾的方向走去。

杨爱跟在母亲身后往回走，内袋里的瓷片贴着心口，暖得像块小太阳。

她回头望时，看见张秀才站在私塾门口，青布长衫在风里轻轻晃动，而远处的芦苇荡，正漫起层薄薄的暮色，把那些藏着月光的字，都浸成了温柔的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