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九年的清晨，寒风卷起冰晶的呼啸声里，天地间仿佛竖起了千万柄水晶刀。

我裹紧单薄的破衣服，踩过没脚踝的积雪，解放鞋早己被磨破，露出冻得发紫的脚趾。

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寒意顺着脚踝爬向心脏，却始终压不住胸腔里那团快要熄灭的火苗，教室里那方煤炉的微光，像是浮在浓雾中的灯塔。

小槐树的枝丫在风中发出呜咽，远远望见那几间夯土墙的小平房，我几乎要跪倒在雪地里。

胡老师正在屋檐下抖落肩头的积雪，绛紫色的围巾在风中翻飞，像一簇跳动的火焰。

她转身时，我看见煤油灯在她瞳仁里跃动出琥珀色的光，瞬间融化了凝结在睫毛上的霜花。

“早啊，钟时！”

她的声音裹着煤烟味飘来。

我慌忙把脚缩进板凳下，却还是被她拽住了。

她旧帆布包里滑出一双黑条绒旧棉鞋，一双浅粉色旧袜子的边角还沾着十年前牛棚里的草料。

温暖的袜子贴上脚背时，我忽然想起昨晚偷偷梦到的秘密，父亲藏在监狱墙缝里的信。

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说，“等爸回来了，挣钱给你买一双新棉鞋。”

此刻，胡老师布满裂痕的手正轻轻摩挲着我冻僵的脚踝，她手背上的冻疮像一串褪色的佛珠。

煤球炉的噼啪声突然变得清晰起来。

二十双眼睛在尘埃中眨动着，穿开裆裤的王嘉把鼻涕抹在墙上，画出一道歪斜的分数线。

胡老师没有责备，只是将煤油灯往墙角挪了挪，昏黄的光晕里，墙角里的野草居然还泛着暗青。

“来念诗吧。”

她的声音让飘扬的雪粒都静止了。

当童声第一次完整地唱出“春眠不觉晓”，我看见玻璃窗上的冰花突然绽开，折射出七彩的光斑。

那些光斑落在胡老师的头发上，恍惚间化作蒲公英的绒毛，轻轻地落在我们的肩头。

十七年前的村庄蜷缩在时代褶皱里，斑驳的土墙渗着雨水，粗布衣襟上的补丁摞着补丁，像无数沉默的伤痕。

煤油灯摇晃的光晕里，潮湿的泥土味裹挟着饥饿的嗡鸣，却浇不灭孩子们追逐蜻蜓时眼里的光。

胡老师踩着沾满泥浆的鞋走进教室那刻，我们才懂得：有些东西，远比吃饱饭更珍贵。

她是民办教师，月薪经常被村里克扣，办公桌是半截木板，粉笔灰簌簌落在打着补丁的袖口。

她总把最后一分钱换成粉笔，蹲在灶台边用草木灰给黑板刷底色。

当我们在田埂间疯跑时，她悄悄把生病的孩子的课本揣进怀里；她在月光下备课的身影，比任何说教都更有力量。

那些缺页的课本里，夹着她用红墨水写的批注：“知识是种子，别让它睡在土里。”

十七年后的今天，我站在同样的讲台上，粉笔划过黑板的声响惊醒了记忆的涟漪。

孩子们的眼神里，那份对未知的震颤竟与当年惊人相似。

然而，乡村教育的困境早己从漏风的校舍转移到了人心。

当我翻开泛黄的教案，胡老师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每个灵魂都该被看见。”

这句话在当今语境里显得如此奢侈，当教育沦为流水线上的标准件生产，当“鸡娃”焦虑吞噬了童年的萤火虫，我们是否遗失了最珍贵的教育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