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失去了意义。

我跪在那里，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又仿佛只有弹指一瞬。

窗外，烟花的轰鸣逐渐稀疏，最终被一种更庞大、更嘈杂的声浪所取代——那是属于新时代的、未经硝烟的喧嚣，是万众的欢呼，是历史的车轮碾过旧日残骸的轰鸣。

这声音隔着厚厚的玻璃，变得模糊不清，反而更加衬出室内的死寂。

只有我粗重的呼吸，和手腕上那副手铐随着我细微颤抖而发出的、冰冷刺耳的轻响。

霍祈恩的身体靠在我身上，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量，变得无比沉重。

他的头无力地垂在我的肩头，额角冰凉的触感透过我的发丝传来，与他胸前那片仍在不断扩大的、粘稠滚烫的湿润形成骇人的对比。

我的手指还僵硬地按在那个弹孔上，徒劳地想要堵住那早己流尽的生命。

血不再汹涌，只是缓慢地、固执地向外渗，染红了我警服的袖口，将那深蓝染成一种近乎黑色的暗红。

像凝固的血，像永夜的天。

“为什么……”这个问题依旧在我空荡的颅腔内回荡，却再也找不到能回答它的人。

他知道了。

从开始就知道。

我所有的精心策划，所有被仇恨煎熬的日夜，所有潜伏时的恐惧与伪装，在他眼中，或许只是一场沉默的、早己预知结局的默剧。

他看着我扮演复仇者，看着我挣扎，甚至……给了我那些短暂的、近乎温柔的错觉。

他教我品酒，教我看账，在我发烧时用手背试探我额头的温度……那些点滴的温暖，在此刻变成了最残忍的刑罚。

那不是对“阿妹”的怜惜，那是一个债主在清算一笔陈年旧账时，最后那一点说不清是怜悯还是嘲讽的施舍。

他给了我恨他的理由，却又亲手将这理由砸得粉碎。

他用最决绝的方式，偿还了他口中的债。

他把命还给了我，却把一座更沉重的山压在了我的灵魂上。

九龙城寨的大火……那个把我从浓烟里抢出来的身影……原来是他。

而我，带着淬了毒的恨意回来，一心要将他拖入地狱，却原来，早在多年前，他就己经从地狱的边缘拉过我一次。

手铐的金属边缘深深硌进我的皮肤，冰冷的触感不断提醒着我最初的使命——逮捕他，将他绳之以法，让他接受审判。

可现在，谁又来审判我？

法律？

还是我这颗被真相砸得千疮百孔的心？

我颤抖着，试图用另一只手去探他的颈动脉，尽管我知道毫无意义。

指尖触及的皮肤正在迅速失去温度，只剩下那片血泊还残留着一点可怖的余温。

冰冷的死亡，和温热的血。

新生的人群，和寂静的消亡。

极致的对比，几乎要将我撕裂。

我猛地闭上眼睛，却又猛地睁开。

我怕看见他凝固的笑容，又怕看不见。

视线混乱地扫过满地狼藉——散落的美元、账本、打翻的酒杯，还有那把掉落在波斯地毯上的老式左轮，枪口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青烟。

一切都在这里了。

他的帝国，他的罪孽，他的救赎，他的终结。

还有我的……彻底失败。

我不是胜利的警察，我不是成功的复仇者。

我只是一个被看穿、被安排、最终被独自留在残酷真相里的……可怜虫。

“嗡嗡——嗡嗡——”口袋里的传呼机突然疯狂地震动起来，像一颗不合时宜的心脏，粗暴地将我拉回现实。

是总部。

是行动结束后的询问，是来自新时代的召唤。

我该怎么做？

报告什么？

报告目标人物霍祈恩拒捕自杀？

报告任务……完成？

喉咙里涌上一股浓重的铁锈味，我强忍着咽下，那味道却比血更腥。

我艰难地、一寸寸地抬起仿佛灌了铅的手臂，连着霍祈恩沉重的手臂一起。

手铐的链条哗啦作响，在这寂静里如同惊雷。

我必须做点什么。

我必须面对这残局。

目光最终落回他苍白的脸上。

烟花己歇，窗外只有寻常的灯火，透过窗玻璃，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那抹奇异的笑在光影交错中显得愈发模糊，也愈发深刻。

像一句永恒的谶语。

我深吸一口气，那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和硝烟味，混合着窗外飘来的、若有若无的庆祝的喧嚣，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属于这个特殊时刻的独特气味。

然后，我用尽全身力气，拖着那副连接着生与死的镣铐，摸索出另一把钥匙。

钥匙插入锁孔的轻微“咔哒”声，在此刻无比清晰。

我解开了铐在他手腕上的那一环。

冰冷的金属圈从他失去生命体征的手腕滑落，掉在浸血的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而属于我的那一半，依旧牢牢锁在我的左手腕上，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冰冷、坚硬的微光。

它不再象征着对他的缉捕。

它成了我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