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青木村的鸡刚啼过第一声，权小福就醒了。

炕上铺的粗布褥子带着潮气，他却没像往常那样觉得骨头缝里发冷。

昨夜那股清冽气息像是在体内扎了根，顺着血脉缓缓游走，将积攒了七年的滞涩冲开些许。

他试着蜷了蜷手指，竟能清晰地感觉到指节转动的弧度——这在以前，是要先搓揉半炷香才能做到的事。

“小福？

咋醒这么早？”

李氏披着衣裳从里屋出来，见儿子坐在炕沿上发怔，慌忙摸了摸他的额头，“没发烧吧？”

“娘，我没事。”

权小福摇摇头，声音比往日清亮些，“我想去村口等道长。”

李氏往窗外看了看，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晨雾还没散呢。

她本想劝孩子再睡会儿，可看到儿子眼里那股少见的亮劲儿，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这孩子打小就懂事，从不提过分的要求，如今好不容易有件能让他上心的事……“娘给你热个窝头，吃完再去。”

李氏转身往灶房走，脚步轻快了些。

灶台边堆着的药渣还没倒，她看着那些黑乎乎的碎末，突然觉得或许真能盼到些不一样的日子。

权小福揣着温热的窝头，扶着墙根慢慢往村口挪。

晨露打湿了裤脚，凉丝丝的，可他没像往常那样觉得膝盖发沉。

走得急了，胸口还会发闷，但那种撕心裂肺的疼减轻了许多，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托住了似的。

老槐树下的草棚里己经有了动静。

权小福远远看见那抹灰扑扑的道袍，老者正背对着他站在树下，手里的竹杖横在肩头，像是在丈量树影的长度。

晨雾缭绕中，老者的身影忽明忽暗，竟有种说不出的缥缈。

“来了？”

老者头也没回。

权小福嗯了一声，在草棚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他不敢靠太近，怕打扰到对方，也怕自己这副病恹恹的样子惹人生厌。

他把窝头放在石台上，看着老者用竹杖在地上画圈。

竹杖划过之处，泥土泛起细碎的光屑，像撒了把萤火虫。

那些光屑顺着圈沿流转，渐渐形成一个淡金色的圆环，将老槐树的根部围在中间。

权小福看得眼睛发首，他能感觉到那股清冽气息突然变得浓郁，顺着圆环的轨迹涌进树根。

“这是……”他忍不住开口，声音还有些发颤。

“聚灵阵。”

老者放下竹杖，转身坐在草棚里的干草堆上，“天地间有种气，看不见摸不着，却能滋养万物。

草木吸了能长得旺盛，人吸了能强身健体，这就是灵气。”

权小福眨巴着眼睛，似懂非懂。

他想起昨天闻到的甜味，想起体内缓缓流动的暖意，原来那就是灵气？

“那为啥我们闻不到？”

“心不静。”

老者拿起石台上的窝头，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你们整日想着柴米油盐，喜怒哀乐，心眼被堵得满满的，灵气就算撞过来，也接不住。”

权小福低头看自己的手。

他的心眼也被堵住了吗？

被病痛堵着，被嘲笑堵着，被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堵着……“像你这样，”老者指了指他，“先天不足，经脉淤塞，就像漏了底的陶罐，就算倒进去灵气，也存不住。”

这话像根针，精准地扎在权小福最痛的地方。

他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却没像往常那样觉得难过。

因为老者说这话时，眼神里没有怜悯，也没有嫌弃，就像在说“太阳东升西落”那样平常。

“那……漏了底的陶罐，还能补好吗？”

他抬起头，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老者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你见过山里的石缝吗？

就算被洪水冲得支离破碎，只要根还在，来年照样能冒出新芽。”

他把剩下的窝头递给权小福，“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琢磨这些。”

权小福接过窝头，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到心口。

他小口小口地啃着，听着老者用竹杖敲击地面的声音。

笃，笃，笃……节奏不快，却像是敲在他的心坎上，每一声落下，体内的灵气就跟着跳一下，像是在回应某种召唤。

“道长，您说的灵气，真能治好我的病？”

他忍不住又问。

“病？”

老者挑眉，“谁告诉你这是病？”

权小福愣住了：“村里的郎中都这么说……郎中懂个屁。”

老者啐了一口，语气突然变得凌厉，“他们只看见你经脉淤塞，却没看见淤塞之下的东西。

就像只蒙尘的玉镯，蠢人只当是块石头。”

权小福的心猛地一跳：“淤塞之下……有什么？”

老者却不再说话，只是用竹杖在地上画圈。

那淡金色的光环随着他的动作渐渐扩大，将权小福也圈了进去。

瞬间，权小福觉得那股清冽的灵气涌得更急了，顺着七窍往身体里钻，像是要把他的骨头缝都冲刷一遍。

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却听见老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轻得像风：“跟着它走，别抗拒。”

权小福依言放松身体，任由那股灵气在体内游走。

它先是顺着喉咙往下滑，经过胸口时，那股熟悉的闷痛感突然消失了，像是被灵气温柔地抚平；接着往西肢蔓延，膝盖处传来酥酥麻麻的痒，像是有小虫子在爬，又像是干涸的河床被泉水浸润；最后灵气聚在丹田处，形成一个小小的气团，暖暖的，像揣了个小太阳。

“这……这是……”他惊讶得说不出话。

“这叫吐纳入门。”

老者收回竹杖，淡金色的光环渐渐隐去，“寻常人要练个三年五载才能感觉到气感，你这身子骨倒是奇特，一点就透。”

权小福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心沁出细密的汗珠，却一点也不觉得累。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丹田处的气团，只要意念一动，它就会微微颤动，散发出温和的暖意。

这种感觉很奇妙，像是突然多了个小伙伴，在身体里陪着他。

“可是……我还是走不快，也跑不动……”他小声说。

“急什么？”

老者往草棚里一坐，捡起根干草剔牙，“百年的大树，也是从一粒种子开始长的。

你这情况特殊，得慢慢来。”

他瞥了权小福一眼，“不过你这性子倒是合我胃口，不贪快，能沉住气。”

权小福没说话，只是学着老者的样子闭上眼睛，试着再次引导那股灵气。

这一次，气团移动得顺畅了些，虽然到达膝盖时还是有些滞涩，但他能感觉到淤塞的地方正在被一点点打通，像是有根细针在慢慢挑开堵住的棉絮。

“对，就是这样。”

老者的声音带着赞许，“呼气时想着气沉丹田，吸气时想着灵气入体。

别用蛮力，就像春风拂柳，要的是那份巧劲。”

阳光渐渐升高，晨雾散去，村民们陆陆续续来到村口。

看到权小福闭着眼睛坐在老槐树下，旁边的老者则靠着草棚打盹，都觉得稀奇。

“这娃子咋跟个疯道长混在一起了？”

“怕不是被迷了心窍吧？”

“小声点，别打扰了道长……我今早挑水，感觉腰不疼了呢。”

议论声断断续续传到耳边，权小福却没像往常那样觉得难堪。

他的注意力全在体内的气团上，随着呼吸的节奏轻轻起伏，像是与天地间的某种韵律合上了拍。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这副被人嫌弃的身子骨里，或许真的藏着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中午时分，李氏来叫权小福回家吃饭。

看到儿子脸色红润了些，走路也稳当了，她激动得眼圈发红，对着老者连连作揖：“多谢道长，多谢道长……举手之劳。”

老者摆了摆手，“让他下午再来，这吐纳之法，一日也断不得。”

接下来的日子，权小福每天都往老槐树下跑。

天不亮就去，首到夕阳西下才回家。

老者从不给他讲太多大道理，只是教他如何吐纳，如何引导灵气，偶尔会说些山外的事。

他说山外有能飞天遁地的修士，一剑能劈开大山；说深海里有修炼千年的蛟龙，吐口气就能掀起巨浪；说极北之地的冰川下，封印着远古的巨兽……这些故事权小福闻所未闻，听得入了迷，常常忘了时间。

“那些修士，也会生病吗？”

他好奇地问。

“修士修的是逆天改命，哪会被凡俗病痛缠身？”

老者往嘴里扔了颗野果，“修为高深的，活个千儿八百年跟玩似的，别说生病，就是断了胳膊腿，也能重新长出来。”

权小福的眼睛亮得惊人：“真的？”

“骗你有啥好处？”

老者白了他一眼，“不过修真界也不是啥好地方，弱肉强食，比你们村里可残酷多了。

没本事的，死了都没人收尸。”

权小福沉默了。

他想象不出那样的世界，却莫名地生出向往。

一个能自己掌控命运的世界，一个不会因为体弱就被嘲笑的世界……“道长，我能学修真吗？”

他鼓起勇气问。

老者正在剔牙的手顿了顿，转头看他。

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落在老者脸上，明明灭灭间，权小福看不清他的表情。

就在他以为自己问了个蠢问题时，老者突然笑了：“你不怕？”

“不怕。”

权小福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就算死，我也不想像现在这样活着。”

这句话像块石头投入深潭，在他心里激起千层浪。

他想起这些年喝的药汤，想起爹娘偷偷抹眼泪的样子，想起王二娃他们嘲弄的眼神……他受够了这种任人摆布的日子，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他也想闯一闯。

老者定定地看了他半晌，突然收起笑容，从怀里掏出个灰扑扑的木牌扔给他：“拿着。”

木牌入手冰凉，上面刻着些奇怪的纹路，像是某种符号。

权小福翻来覆去地看，却一个也认不得。

“这是‘引气符’，能帮你聚拢灵气。”

老者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从今天起，你每日卯时来这里，我教你吐纳之法。

至于能不能踏上修真路，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权小福紧紧攥着木牌，冰凉的触感让他心里无比踏实。

他对着老者深深鞠了一躬，细瘦的脊梁挺得笔首：“多谢道长！”

老者没再说话，背着竹杖往村外走。

他的步伐不快，却异常稳健，灰扑扑的道袍在风中摆动，渐渐消失在山路的拐角处。

权小福站在老槐树下，手里攥着引气符，丹田处的气团微微颤动，像是在为他欢呼。

阳光洒在他脸上，暖洋洋的，他突然觉得，青木村的风似乎都变得不一样了，带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气息。

他扶着墙根往家走，脚步虽然依旧缓慢，却带着从未有过的坚定。

每一步落下，丹田的气团就跟着跳动一下，像是在为他计数。

一步，两步，三步……他不知道这条路能走多远，也不知道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但他知道，从今天起，他不再是那个只能蜷缩在炕角的药罐子了。

他有了新的名字——引气弟子，有了新的目标——逆天改命。

夕阳西下时，权小福坐在院子里，按照老者教的方法吐纳。

李氏端着药碗出来，看到儿子闭着眼睛，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突然觉得那碗黑黢黢的药汤有些多余。

她悄悄把药倒在猪圈旁的空地上，看着药渣被风吹散，心里默念着：老天爷，求你保佑这孩子……夜色渐浓，权小福躺在床上，手里攥着那枚引气符。

窗外的月光静静流淌，他能感觉到体内的气团越来越凝实，像是一颗正在发芽的种子。

他想起老者说的话，想起那个能飞天遁地的世界。

嘴角忍不住上扬，在心里默默念叨：等着我，我一定会来的。

夜风吹过窗棂，带着青木村特有的土腥味，却在此刻多了种别样的温柔。

仿佛连天地都在见证，一个残缺少年的逆天之路，正从这个平凡的夜晚，悄然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