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诊的车开在柏油路上时，陈砚生把脸贴在车窗上。

外面的梧桐树影飞快往后退，碎成一片片晃眼的绿，他盯着其中一片，突然觉得那叶子在朝他笑——叶脉是咧开的嘴角，叶柄是翘着的下巴，连沾着的灰尘都像撒了把碎星星的笑意。

“砚生，冷不冷？”

母亲把车窗往上摇了摇，顺手把搭在腿上的外套递过来。

陈砚生没接，目光还黏在窗外。

刚才那片笑的叶子己经不见了，换成了一只蹲在电线上的麻雀，灰扑扑的，却盯着他看，眼神像极了医院走廊里穿白大褂的护士。

“它在看我。”

他说。

母亲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看见空荡荡的电线，风把线吹得轻轻晃。

“是只麻雀嘛，飞累了歇会儿。”

她把外套往他肩上搭，指尖碰到他的脖子，还是凉的。

上次躁狂发作时不是这样，那时候他总觉得浑身烧得慌，大冬天穿着单衣跑出去，说要“找太阳说话”，现在却像揣了块冰，连呼吸都带着凉意。

到医院时，走廊里己经排了不少人。

母亲去分诊台登记，陈砚生靠在墙上，盯着天花板上的吊扇。

扇叶没转，却在他眼里慢慢动起来，越转越快，像要把他吸进去。

旁边有个小孩在哭，声音尖利，他突然捂住耳朵，觉得那哭声里藏着无数根细针，扎得他太阳穴突突跳。

“砚生？

到我们了。”

母亲的声音把他拉回来，他松开手，指缝里全是冷汗。

走进诊室时，王医生正低头写着什么，桌上放着一杯没喝完的茶，热气袅袅，在空气中画着圈。

“坐吧。”

王医生抬头，推了推眼镜，目光落在他脸上，“这周怎么样？

幻觉还多吗？”

陈砚生没说话，盯着医生白大褂上的纽扣。

那颗纽扣是银色的，反光里能看见自己的影子，小小的，缩成一团。

母亲在旁边替他说：“煎蛋里的虫子少了点，但昨天他说看见麻雀盯着他看，还说叶子在笑……是真的笑。”

陈砚生突然开口，声音比刚才清楚些，“叶子的边是弯的，像人笑的时候扯着的嘴角。”

王医生点点头，在病历本上写了几笔，又问：“情绪呢？

有没有觉得特别高兴，或者特别不想动的时候？”

陈砚生想了想。

前天下午，他突然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把衣柜里的衣服全翻出来，按颜色摆成一排，又觉得不对，再打乱，再摆，反复到天黑，首到母亲把灯打开，他才发现手指被衣架划了道小口子，没流血，却有点疼。

可昨天早上，他又躺在床上起不来，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缝看了三个小时，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

“有时候想把房子拆了，有时候想把自己埋了。”

他说。

母亲的呼吸顿了顿，手悄悄攥紧了包带。

王医生没说话，又添了几笔，然后把病历本合上，看着他：“奥氮平剂量再调一点，再加一种心境稳定剂，慢慢会好的。”

拿药的时候，陈砚生看着药房窗口递出来的药盒，白色的，上面印着黑色的字，像墓碑上的名字。

他突然问母亲：“爸的药盒，也是这样的吗？”

母亲的脚步顿了一下，声音低下来：“你爸那时候……不一样。”

陈砚生没再问。

他知道父亲是怎么没的，去年冬天，在自己的书房里，用一根绳子。

那时候他还没发病，只记得警察来的时候，母亲哭得站不起来，书房的门紧闭着，里面飘出淡淡的消毒水味。

现在他总觉得，父亲的影子在屋里晃，有时候在钟摆后面，有时候在绿萝旁边，甚至在他看见的蛆虫身上——那些虫子的腿，像极了父亲冬天穿的毛线袜的纹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