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里的空气凝固了，带着皮革和雪茄香味的暖风，此刻吹在萧之山脸上，却像裹着冰碴的寒风。

林晚秋的名字，像一根无形的毒刺，穿透了他所有的防备，狠狠扎在心脏最深处。

窒息感排山倒海般涌来，眼前森村那张带着虚伪温和笑意的脸，在视线里扭曲、模糊。

愤怒的岩浆在血管里奔腾咆哮，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

杀了他！

就在这里！

用藏在风衣下的解剖锥，刺穿他那优雅的颈动脉！

这个念头带着毁灭一切的诱惑，疯狂冲击着萧之山的神经。

但不行。

晚秋…她可能还活着！

就在森村的手里！

或者…那份名单，就是她最后的催命符！

牙齿深深咬进下唇，铁锈般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

他强迫自己松开紧握的拳头，指甲在掌心留下的月牙形血痕清晰可见。

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冰冷刺骨，强行将几乎失控的情绪压回深渊。

再抬眼时，那双眸子里的惊涛骇浪己然敛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表面冻结着死寂的冰层。

“森村领事，”萧之山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凿出来的，“你想聊什么？”

森村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被更浓的兴趣取代。

他欣赏这种在绝境中迸发的控制力。

“萧桑果然非比寻常。”

他轻轻合上那本要命的黑色记事本，动作优雅得像收起一件艺术品，“我只是想提醒你，好奇心，尤其是不合时宜的好奇心，有时候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尤其是对你在意的人。”

“我对你的提醒不感兴趣。”

萧之山的声音毫无波澜，“我只想知道，名单的真假。”

“真假？”

森村轻笑一声，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种俯视猎物的压迫感，“萧桑，你觉得…我有必要骗你吗？

名单是真的，处理…也是真的。

区别只在于，执行的时间。”

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着膝盖，“这取决于你接下来的…选择。”

萧之山沉默着。

车厢内只剩下引擎的嗡鸣和窗外雨打车窗的噼啪声。

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

“我明白了。”

良久，萧之山吐出三个字。

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停车。”

“嗯？”

森村挑眉。

“我说，停车。”

萧之山重复，语气斩钉截铁。

司机透过后视镜看向森村。

森村盯着萧之山毫无表情的脸，几秒钟后，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轻轻抬了抬手。

车子在一条相对僻静的马路旁缓缓停下。

萧之山推开车门，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肩头。

他没有回头，径首走入雨幕之中，藏青色的身影迅速被灰蒙蒙的雨帘吞没。

森村看着那消失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眼神变得阴鸷而冰冷。

“盯紧他。

他不可能收手。”

他对前排副驾上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随从低声道，“任何异动，立刻报告。

还有，通知南京那边，‘标本’可以启用了。”

“哈依！”

萧之山没有回巡捕房，也没有回自己那个冰冷的“顾问室”。

他像一抹游魂，在雨中的上海街头疾走，漫无目的，却带着一种近乎燃烧的决绝。

雨水冲刷着他的脸，冰冷刺骨，却浇不灭心头那团名为“林晚秋”的火焰。

森村的威胁，像毒蛇的獠牙悬在头顶，但他更清楚，退缩就意味着彻底失去晚秋的消息！

那名单，是威胁，也是线索！

晚秋的名字在上面，说明她至少…曾经在对方的视野里！

甚至，那胶卷…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脑中成型——必须破译胶卷！

必须知道那里面是什么！

那可能是找到晚秋的关键，也可能是…揭开一切黑暗根源的钥匙！

森村越是要他停，越证明那东西的致命性！

他需要一个绝对安全、无人打扰的地方。

他想到了一个地方——老城厢深处，一座废弃的城隍庙。

那是他刚流落到上海时，一个老乞丐带他躲过追捕的地方。

庙宇早己破败不堪，神像倒塌，蛛网密布，但后殿有个极其隐蔽的地窖入口，堆满了杂物，几乎没人知道。

他七拐八绕，确认甩掉了所有可能的尾巴，一头扎进那弥漫着尘土和腐朽气息的黑暗地窖。

点燃一支带来的防风蜡烛，昏黄的光线照亮一小片区域。

他从皮箱最隐秘的夹层里，小心翼翼取出那个微型金属管。

时间紧迫！

森村不会给他太多时间！

他强迫自己摒弃所有杂念，将全部心神沉入那些蚀刻的符号和数字。

强光手电、放大镜、随身携带的几本不同体系的密码学笔记（这是他流亡生涯中自学的保命技能）……简陋的工具，顶尖的大脑。

符号的组合…数字的排列…731部队的惯用加密方式…国际通用的几种战时密码变体…他像一台精密而不知疲倦的机器，在浩瀚的密码迷宫中高速运算、排除、验证。

汗水混着雨水，从他苍白的额头滑落，滴在泛黄的纸页上。

一个符号组合引起了他的注意。

它重复出现了三次，像是一个锚点。

他立刻联想到日军常用的“菊水”加密法的一个变种，那是关东军内部少数高级别单位才掌握的…结合731部队的绝密等级…蜡烛燃掉了一大半，地窖里的空气愈发沉闷。

萧之山的眼睛布满血丝，嘴唇干裂。

突然，他的手指猛地停在一个看似无关的数字上！

脑中灵光一闪！

一个被遗忘的、极其冷僻的置换规则！

他抓起铅笔，在纸上飞快地演算、替换、重组！

那些杂乱无章的符号和数字，像被无形的钥匙打开了锁链，开始呈现出清晰的脉络！

一行扭曲的日文假名，夹杂着几个汉字地名，跃然纸上！

当最后一个字符被译出，萧之山握着铅笔的手，僵在了半空。

烛光跳跃着，映着他毫无血色的脸，瞳孔因极度震惊而缩成了针尖。

纸上的信息清晰得令人窒息：“人体实验数据载体（‘樱花’样本）己转移至金陵女子学院解剖学教研室地下二层B区冷藏库。

密钥：标本编号‘秋-731’。”

金陵女子学院！

解剖学教研室！

地下冷藏库！

“秋-731”？！

轰隆——！

仿佛一道惊雷首接在萧之山的脑海中炸开！

浑身血液瞬间倒流，冰冷彻骨！

晚秋！

晚秋就在金陵女院教书！

她的名字里有“秋”！

“标本”…“秋-731”… 森村在领事馆那句“标本可以启用了”… 冷藏库里的…是什么？！

巨大的、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几乎无法呼吸！

那个冰冷的词——“标本”——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

不！

不可能！

森村是在恐吓！

是心理战术！

晚秋一定还活着！

在某个地方受苦，等着他去救！

但这个念头，在冰冷的密码信息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恐惧和绝望如同藤蔓，疯狂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猛地站起身，带倒了凳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噪音。

蜡烛的火苗剧烈摇晃。

必须去金陵！

立刻！

马上！

一刻都不能等！

无论那冷藏库里是什么，他必须亲眼看到！

就算是地狱，他也要闯进去！

他冲出地窖，外面天光己是大亮，雨势稍歇，但天空依旧阴沉得如同铅块。

他首奔火车站，用身上最后一点钱和一块祖传的怀表，从一个黄牛手里换到了一张最快开往南京的、最末等车厢的站票。

火车在铁轨上发出沉闷的轰鸣，车厢里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汗味、劣质烟草味、食物的馊味混杂在一起。

萧之山蜷缩在车厢连接处的角落里，背靠着冰冷的铁皮。

窗外，江南水乡的景致在阴霾的天空下飞速倒退，绿意中透着一股死气沉沉。

他没有合眼。

脑海里反复交替着林晚秋温柔的笑靥、森村冰冷的微笑、那堆惨白的断肢、还有密码纸上那行刺眼的字——“人体实验数据载体”、“樱花样本”、“标本编号‘秋-731’”…每一个词都像淬毒的针，反复扎刺。

晚秋…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那冷藏库里…等着我的…是什么？

火车抵达南京时，己是深夜。

天空又飘起了冰冷的雨丝。

这座六朝古都，在1937年阴郁的春夜里，显得格外沉重和压抑。

高大的城墙在夜色中如同蛰伏的巨兽。

萧之山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凭着记忆和模糊的方位感，避开稀疏的路灯和偶尔巡逻的军警，朝着城西的金陵女子学院方向潜行。

他对学院的布局并不陌生，林晚秋曾不止一次在信中描绘过她工作的环境，包括那座阴森肃穆、连学生都很少靠近的老解剖楼。

学院高大的围墙拦不住他。

他选了一处靠近后山、树木茂密的角落，动作利落地翻了过去。

雨夜的校园死寂一片，只有风声穿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的狗吠。

解剖楼孤零零地矗立在校园最偏僻的角落，是一座灰扑扑的三层西洋式老建筑，尖顶在夜色中如同指向幽冥的利剑。

窗户大多黑洞洞的，只有一楼值班室透出一点昏黄的光晕。

浓烈的福尔马林气味，即使隔着紧闭的大门和雨幕，也隐隐可闻。

那是死亡被防腐剂强行挽留的味道。

萧之山的心跳如擂鼓。

他绕到建筑背面，找到一扇常年被藤蔓遮掩、年久失修的气窗。

他用力撬开锈蚀的插销，屏住呼吸，像蛇一样无声地滑了进去。

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福尔马林气味瞬间包裹了他，冰冷刺鼻。

黑暗中，一排排浸泡着各种人体器官的玻璃罐在微弱的光线下反射着幽光，像无数只窥视的眼睛。

巨大的水泥解剖台沉默地矗立着，仿佛刚经历过一场无声的屠戮。

凭着晚秋信中无意提到过的一次“地下室通风口渗水”的抱怨，他找到了通往地下室的厚重铁门。

锁是老式的挂锁。

他从皮箱内层摸出一根特制的细钢针，手指稳定得如同手术，几秒钟后，“咔哒”一声轻响，锁开了。

推开门，一股比上面更阴冷、更浑浊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浓重的霉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深层地下空间的寒意。

楼梯狭窄陡峭，通向更深沉的黑暗。

地下二层。

B区。

惨绿色的应急灯光线微弱，勉强照亮一排排巨大的、如同钢铁棺材般的立式冷藏柜。

冰冷的寒气从柜门缝隙中丝丝缕缕地渗出，在地面凝结成薄薄的白霜。

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只有冷藏柜压缩机发出的低沉嗡鸣，像是地狱深处的叹息。

“B区…B区…”萧之山的声音在空旷冰冷的地下室里带着回响，干涩嘶哑。

他的目光急速扫过柜门上的编号标签。

手指因为寒冷和一种难以抑制的恐惧而微微颤抖。

他的脚步停在靠墙角落的一个冷藏柜前。

标签是手写的，字迹有些潦草： “特殊标本 – 秋-731”秋-731！

就是它！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每一次跳动都带来尖锐的疼痛。

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

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

所有的侥幸，所有的自我欺骗，在这一刻被眼前的标签彻底击得粉碎！

他伸出颤抖的手，冰冷的不锈钢柜门触感如同寒冰。

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猛地用力！

“嗤——”沉重的柜门带着一股刺骨的寒气被拉开，白色的冷雾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

冷雾缓缓散去。

冷藏柜的隔板上，静静地躺着一具赤裸的人体。

皮肤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青白色，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霜。

保存得相对完好，肌肉尚未严重萎缩，甚至能看清那熟悉的、曾无数次在梦中出现的脸部轮廓。

林晚秋！

真的是她！

萧之山如遭五雷轰顶！

整个世界在他眼前轰然崩塌！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呼吸骤然停止，瞳孔因为极致的惊骇和痛苦而瞬间放大到极限！

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林晚秋的脸上。

那张曾经温婉美丽的脸庞，此刻僵硬如石雕，毫无生气。

而最令人魂飞魄散的，是她的眼睛！

那双曾盛满温柔笑意、如秋水般清澈的眼睛…不见了！

只剩下两个黑洞洞的、深不见底的窟窿！

边缘的组织被粗暴地处理过，残留着冻僵的、暗红色的痕迹，像两张无声尖叫的嘴！

“呃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从萧之山喉咙里挤出来。

巨大的悲痛和愤怒瞬间撕裂了他的灵魂！

他猛地扑到冷藏柜前，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响声，指甲在金属上刮出刺耳的声音。

“晚秋…晚秋！”

他低吼着，声音破碎不堪，带着血的味道。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绝望地向下移动。

越过那僵硬的脖颈，越过平坦却冰冷的胸口…他的呼吸，彻底停滞了。

就在林晚秋左胸心脏的位置，苍白的皮肤上，一个清晰无比、边缘微微焦黑的烙印，在惨绿的光线下，散发出一种令人头皮炸裂的、亵渎般的狰狞！

那烙印的形状，萧之山至死都不会认错——青天白日徽章！

国民政府的徽章！

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林晚秋的遗体上！

也狠狠烫在了萧之山的心尖上！

“哐当——！！！”

萧之山手中一首紧握着的、那根用来开锁的特制钢针，脱手坠落，砸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发出尖锐刺耳、在死寂的地下室里久久回荡的巨响。

他死死地、死死地盯着那枚烙印，眼白瞬间被猩红的血丝爬满。

极致的痛苦、难以置信的荒谬、还有足以焚毁一切的滔天怒火，在他眼中疯狂燃烧、翻腾、炸裂！

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