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夏，华北平原热浪翻滚。

六岁的杨小海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一瓣蒜挂在屋檐下。蒜头带着泥土的气息，在燥热的空气中弥漫出辛辣的味道。奶奶说过，挂蒜能辟邪，尤其是夏天邪气最盛的时候。

“小海，别玩蒜了，快进来睡午觉！”母亲在里屋喊道，声音带着疲惫的拖腔。五个月的身孕让她大多数时候只能躺在凉席上，摇着那把边缘发黑的蒲扇。

“来了！”小海应了一声，却磨蹭着不肯马上进屋。他讨厌午睡，更讨厌老屋那种即使在盛夏也挥之不去的阴凉感。老瓦房是曾祖父留下的，据说有上百年历史了，房梁被岁月熏成深褐色，上面布满蛛网和灰尘，偶尔还有老鼠窸窣跑过。

小海最后瞥了一眼堂屋高高的房梁，它们像沉默的巨兽肋骨，撑起这个他出生成长的空间。最高的一根主梁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阴影里蠕动。他眯起眼，想看得更清楚。

“杨小海！”母亲的声音严厉起来。

小海不情愿地挪进里屋，躺在了母亲身边的凉席上。母亲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他的背，蒲扇摇动的节奏渐渐缓慢，最后完全停止——她睡着了。

小海却毫无睡意。他盯着天花板上的水渍斑痕，它们在昏暗光线下变幻出各种形状：有时像奔马，有时像狰狞的人脸。老房子总是这样，白天和黑夜像是两个不同的世界，而午后时分最为诡异——光与暗交界，现实与梦境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堂屋传来一声轻微的“啪嗒”。

小海抬起头，侧耳倾听。也许是熟透的枣子从树上掉落，砸在屋顶瓦片上。但现在是六月，枣子还青涩着呢。

又一声响动，这次更清晰，像是什么东西掉在了泥地上。

小海轻轻挪开母亲搭在他身上的手臂，赤脚踩在凉润的泥地上。堂屋比里屋暗许多，只有一缕阳光从门缝斜射进来，在黑暗中切割出一块明晃晃的区域。

他的眼睛逐渐适应了昏暗。堂屋中央的地上，似乎有一团东西。

小海向前走了两步，突然停住了。

那是一条婴儿臂粗的菜花蛇，黄黑相间的花纹在昏暗中隐隐发亮。它盘成一圈，中间裹着一只硕大的灰毛老鼠。老鼠还活着，后腿偶尔抽搐一下，小眼睛圆睁着，充满绝望。蛇头昂起，信子吞吐，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嘶嘶声。

最让小海浑身冰凉的是，蛇的眼睛正盯着他。那双眼睛不像活物的眼睛，倒像是庙里剥落的神像碎片，冰冷而古老。

小海想叫，却发不出声音；想跑，腿却像钉在了地上。时间仿佛停滞了，只有尘埃在那一缕阳光中缓缓飘浮。

蛇缓缓松开盘踞的身体，放弃了到手的猎物，向墙角游去，消失在杂物堆的阴影中。那只奄奄一息的老鼠躺在那里，肚子微微起伏。

小海终于能动了。他后退两步，转身冲进里屋，摇醒母亲。

“妈！蛇！有蛇！”他语无伦次，手指颤抖地指着堂屋。

母亲疲惫地睁开眼，先是有些恼怒，但看到小海苍白的脸色，便撑起身子。“又做噩梦了？”她摸着儿子的额头，“全是汗。”

“不是梦，真的！蛇和老鼠，从梁上掉下来的！”小海急切地拉着母亲的手，想证明自己没说谎。

母亲叹了口气，费力地站起来：“好，去看看。”

她牵着小海走到堂屋。地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些散落的麦秸和尘土。

“你看，什么都没有。”母亲语气宽容，“肯定是做梦了。天这么热，睡迷糊了。”

小海愣在原地。明明就在那里，蛇和老鼠，怎么会不见了？他蹲下身，仔细查看那片地面。泥地上似乎有一些难以辨别的痕迹，但根本无法证明什么。

“回去睡吧。”母亲拉着他往回走，“晚上让你爸看看有没有蛇洞，堵上就是了。”

小海被带回里屋，重新躺下。但他确定那不是梦。空气里还残留着一丝腥气，那种蛇类特有的腥气。

母亲很快又睡着了，小海却睁着眼，不时望向堂屋的方向。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极其轻微的，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拖拽着移动的声音。还有细微的啃咬声，让人牙酸。

小海屏住呼吸，再次悄悄爬起，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探出头去。

堂屋依旧昏暗，但那片原本空无一物的地上，此刻聚集了三四只老鼠，正在啃食同类的尸体。被啃食的正是刚才那只灰毛老鼠，现在已经毫无生气。老鼠们警觉地抬头，小眼睛在昏暗中闪着红光，然后迅速拖着残骸消失在墙角的洞里。

小海感到一阵恶心。他退回床边，这次真的不敢再看了。

那天晚上，父亲下班回来后，真的检查了屋子四周，找到了几个鼠洞和一处可能的蛇洞，用水泥和碎玻璃片堵上了。

“农村有蛇正常，吃老鼠的，不伤人。”父亲洗着手说，似乎不以为意，“不过怀孕家里最好还是不要有蛇，听说蛇会闻产气，不太吉利。”

奶奶在一旁点头：“是啊，蛇是灵物，但也是阴物。见到蛇鼠相斗，更是不寻常。”她摸摸小海的头，“你真的看见了？”

小海用力点头。

奶奶若有所思，从旧木箱里翻出一小包红布包裹的东西，拿出一个符咒似的纸片，贴在主梁下方的墙上。“辟邪的，”她说，“老辈子传下来的。”

小海抬头看着那道符，黄纸红字，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神秘而古老。他不知道的是，那道符并非寻常的辟邪符，而是专门用于“镇宅避阴”的符咒。

那天夜里，小海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变得很小，站在老屋的房梁上，看见满梁的蛇与鼠在黑暗中窃窃私语，而梁下他的家人们正在熟睡，对头顶上的一切浑然不知。

他在梦中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仿佛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秘密。

醒来时，天已微亮，那个梦境的细节迅速消散，只留下一种莫名的不安，像一粒种子，悄悄埋进了他童年的土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