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疯了。他每晚都给一个死人煮面。整整四十年，风雨无阻。我从小就看着他深夜起身，点火，下面，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站在厨房门口。等一个死了四十年的人。我烦透了。

爷爷！别等了！他死了！死了四十年了！我终于在他面前摔了筷子。他浑身一震，通红的眼睛死死瞪着我，声音嘶哑。胡说！我们说好的！他打了胜仗就回来吃我的面！

我看着他固执的样子，心如刀割，却又无能为力。邻居都说他疯了，我也这么觉得。

直到中元节那晚。厨房门口，真的站了一个人。一个高大沉默的男人，穿着我从没见过的旧军装。我吓得腿一软，差点跪下。爷爷却激动得浑身发抖，颤巍巍地把面递过去。男人接过，狼吞虎咽，一口气吃完。他放下碗，对着我爷爷，猛地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老班长，我替全连一百零八个兄弟来看你了。他们都说，想你煮的面了。我脑子嗡的一声。原来我爷爷等的不是一个死人。他等的是一百零八条，永远回不了家的英魂。1.1..凌晨三点，老房子里又传来熟悉的响声。不是了！

我受够了！我猛地掀开被子，赤着脚冲向厨房。爷爷正蹲在那口破铁锅前面，小心翼翼地往里面添柴火。听到我的脚步声，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些慌乱。

“你怎么起来了？快回去睡觉。”“不睡了！”我直接冲到他面前，怒火在胸腔里翻滚，“你也别煮了！”说着，我一脚踢翻了他放在旁边的面粉盆。白花花的面粉撒了一地，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爷爷愣住了，保持着添柴的姿势，不敢置信地看着我。

“你疯了？”“我疯了？”我声音提高了八度，血管里的怒火快要爆炸，“是你疯了！

天天半夜三更煮面给鬼吃！整个小区的人都在笑话我们家！”“笑话？

刘阿姨昨天跟我妈说什么了你知道吗？！她说要报警！说你精神病！还说你家半夜闹鬼，吓得她孙子不敢上厕所！”我伸手去熄炉火，爷爷急忙拦住我。“不要动！不要动这个！

”他的声音带着颤抖，紧紧抓住我的胳膊。“为什么不能动？”我用力挣脱他。

爷爷煮面用的碗，总是那个缺了一角的搪瓷碗，比他自己的命都宝贝，谁都碰不得。

此时此刻，在极度的愤怒和羞耻中，我猛地抓起那个“比命都宝贝”的碗，狠狠砸在地上！

“啪”的一声，碗摔成了几片，露出黑乎乎的铁皮底。就在这一瞬间，外面突然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咚咚咚！咚咚咚！敲门声又急又重，在深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开门！我知道你们在里面！”是刘阿姨的声音。我和爷爷都愣住了。爷爷盯着地上的碎片，眼睛里的光芒瞬间熄灭了，身体猛地一震，然后像被抽掉了骨头一样瘫坐在地上。

他凝视着那些破碎的碎片，仿佛那不是碗，而是他破碎的心，破碎的兄弟情。

“你砸了…你把它砸了…”他喃喃自语，声音小得像蚊子，眼中有我从未见过的绝望和痛苦。

敲门声更加疯狂了。“你们家那个疯老头又在半夜折腾什么？！

”刘阿姨在门外声嘶力竭地喊着，“我受够了！整栋楼的人都被你们吵死了！

”“你们家真晦气！跟你们家做邻居，我们全楼的人都倒了八辈子霉！

”“那个疯老头就应该被关进精神病院！天天半夜煮面给鬼吃，恶心不恶心？变态不变态？

”每一句话都像刀子一样扎进爷爷的心里。我看到他的脸瞬间变得煞白如纸，身体开始剧烈颤抖。“还有你这个当孙子的，你是死人吗？就不能管管那个疯子？

让我们整栋楼的人跟着遭殃！”“我告诉你们，要么你们搬走，要么把那个疯老头送精神病院！再这样下去我真的要报警了！说你们家里有鬼，影响邻里安宁！”刘阿姨的话越来越毒，越来越不堪入耳。“你们知道不知道，就因为你们家的事，我们这栋楼的房价都跌了！谁愿意跟一个疯子做邻居？

谁愿意住在闹鬼的楼里？你们这是害了我们所有人！”“疯老头！疯子！晦气！

”爷爷的身体抖得越来越厉害，脸色惨白如死人。他看着地上小虎的碎碗片，眼泪开始一滴一滴往下掉。“对不起…对不起…”他的声音微弱得像风中的叶子，“是爷爷不好…是爷爷让你丢人了…”看到爷爷这副样子，我心里突然涌起一阵莫名的慌乱和后悔。刘阿姨还在外面叫骂着：“疯老头！你听见没有！

再不搬走我就联系街道办，联系精神病院的人来抓你！像你这种疯子就应该被锁起来！

”“还煮面给死人吃，你脑子是不是有病？死人能吃面吗？

你是不是想把我们全楼的人都吓死？”“晦气死了！真是晦气死了！

”这些恶毒的话语像鞭子一样抽打着爷爷的心。他突然捂着脸，开始放声大哭。

我第一次看到爷爷哭得这么厉害。他像个孩子一样抽泣着，肩膀一抖一抖的。

那种撕心裂肺的哭声在深夜的厨房里回荡，听得我心如刀割。

“对不起…对不起…”他一边哭一边说，爷爷让你丢人了…”“我错了…我不该活下来的…我不该一个人活着的…”看着他这副样子，我突然说不出话来。愤怒和委屈混在一起，让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那一瞬间，我感受到了爷爷的脆弱和深沉的痛苦。门外的叫骂声还在继续，爷爷的哭声越来越凄厉，地上的碗片静静躺着，仿佛在控诉着什么。在我内心深处，怀疑和愧疚的种子开始生根发芽——也许，我错了？2.接下来的几天，爷爷真的没再煮面。

这应该是我想要的结果，但我却一点也不开心。爷爷变得很安静，安静得可怕。

他不再半夜起床，不再在厨房里忙碌，甚至连白天也很少说话。他总是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眼睛看着外面，但我知道他什么也没在看。他的眼神空洞得像两个黑洞，仿佛灵魂已经离开了身体。更可怕的是，他开始拒绝吃饭。“爷爷，吃点东西吧。

”我端着碗走到他身边。他摇摇头，连看都不看一眼。“不饿。”“你一天没吃东西了。

”“不饿。”妈妈也很担心。她偷偷问我：“你是不是跟爷爷吵架了？

”我心虚地摇头：“没有，可能是他身体不舒服。”但我心里清楚，这不是身体不舒服。

这是心病。第三天的时候，爷爷开始出现明显的衰弱症状。他走路摇摇晃晃，脸色苍白得像纸一样。更可怕的是，他的体重在快速下降，原本就瘦的身体现在更是皮包骨头。第五天，爷爷晕倒了。就在卫生间门口，他突然身体一软，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我和妈妈吓坏了，赶紧把他送到医院。医生检查后说，老人家是严重营养不良和脱水，再晚送来几天可能就危险了。

“病人最近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医生问我妈，“像这种突然不吃不喝的情况，多半是心理因素。”我妈看了我一眼，我赶紧低下头。在医院的那几天，爷爷一直很配合治疗，但眼神依然空洞。他像个木头人一样，让医生检查，让护士打针，但从不主动说话。只有一次，当护士问他哪里不舒服的时候，他说了一句话：“心疼。

”护士以为他说的是胸口疼，赶紧叫来心内科医生做检查。但检查结果显示，爷爷的心脏很健康。只有我知道，他说的不是身体的疼，是心里的疼。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爷爷的心脏被无数尖锐的碎片扎着，每一片都带着四十年的风霜与血泪。

巨大的不安席卷了我。是不是我那一脚，那个碗，那些话，把爷爷“气病”了？

第二天趁妈妈去办住院手续，我偷偷溜回了家。我直接奔向爷爷的房间。

房间里还残留着那夜的混乱痕迹，地上的面粉已经被妈妈清理干净，但碎碗片的痕迹还在。

我开始翻找，想要找到什么能解释爷爷行为的证据。在床头柜的最下层，我发现了一个老旧的木箱。沉甸甸的，上了锁。我试着撬开，但锁很结实。就在木箱旁边，我看到了一本翻得破烂的小册子。封面已经看不清原来的颜色，但里面的内容让我震惊。

那是一本军人证件，上面贴着一张年轻时的爷爷的照片。照片里的他穿着军装，目光坚定，和现在判若两人。证件上写着：四川第一四五师四三五团，炊事班班长。

还有一张发黄的集体照，黑白的，有些模糊。照片上是一群年轻的士兵，他们穿着同样的土黄色军装，有的在笑，有的很严肃。我能认出最中间那个就是年轻的爷爷。

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几行小字：“四三五团全体战友留念，1942年春。

愿兄弟们都能平安归来。——班长留”看到“平安归来”这四个字，我的心脏猛地一抽。

妈的，这四个字，在当年，是多么沉重又多么可笑的奢望啊！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这简单的四个字承载着多少绝望的希望，多少注定破碎的梦想！下面密密麻麻写着很多名字，有些已经模糊不清，但我还能辨认出几个：小虎、大牛、小猴子…我的手开始颤抖。

原来爷爷真的当过兵，而且这些都不是虚构的人物，是真实存在的战友！

我带着这些“证据”冲回医院。爷爷正靠在病床上输液，看到我手里的东西，他的眼睛突然湿润了。“爷爷，这上面的人是谁？”我把照片举到他面前，“你为什么要把它藏起来？”爷爷看了很久，眼神里有痛苦，有挣扎，也有一种深深的疲惫。

“算了。”他摇摇头，“都过去了。”“没有过去！”我急忙说，声音有些颤抖，“我想知道！我想知道他们是谁！这个军功章是怎么回事？”爷爷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真的吗？”他声音颤抖着问，“你真的想知道？”我点点头，这一次，我的内心充满了愧疚和迫切的需要。我需要知道真相，需要理解爷爷的痛苦。

爷爷沉默了很久，长叹了一口气。“一群兄弟。”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像羽毛，“一群再也回不来的兄弟。”“兄弟？”“我的战友。”他的眼泪越流越多，“一群和我一起上过战场的好兄弟。”“你真的当过兵？”“当过。“很多年前的事了，我是四川第一四五师四三五团的炊事班班长。”炊事班！原来爷爷是给战友们做饭的。

怪不得他对煮面这么执着。“那你的战友们…”“都死了。”他打断了我的话，声音里满是痛苦，“一个都没剩下。只有我一个人活下来了。”听到这话，我的心脏被什么东西重重击中。一个连队的战友，全部阵亡，只有爷爷一个人活着。

这该是多么大的痛苦。“那你为什么要等他们？”爷爷又是长久的沉默。

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开口了。“因为我答应过他们。”“什么承诺？”“我说，等他们打完仗回来，我给他们煮面吃。”他的声音开始颤抖，是他们最后一顿饭…我亲手给他们做的最后一顿饭…”“可是…”“可是他们再也没有回来。

”爷爷的声音彻底哽咽了，“所以我就一直等，一直煮面，怕哪天他们回来了，吃不上热面。

”我的眼睛突然湿润了。原来爷爷不是疯了，他只是太重感情，太愧疚。“爷爷，人死了不能复生，他们不会回来了。”“我知道。”他点点头，“我早就知道。

”“那你为什么还要等？”爷爷看着我，眼神里有无尽的悲伤。“因为除了等，我什么都做不了了。”他说，“我活下来了，他们死了。我欠他们的，一辈子都还不完。

”这句话让我彻底破防。我第一次理解了爷爷的痛苦。那不是疯癫，是愧疚。

是对死去战友的愧疚，是对自己独自活着的愧疚。“爷爷，这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

”他摇摇头，眼泪如泉涌，“如果不是连长用枪顶着我的头，命令我去师部报告情况，我也会死在那里。我应该和他们死在一起的。”原来如此。爷爷是因为执行任务才离开战场，所以才活了下来。而其他的战友，全部战死了。“连长让你去师部，是因为你重要。”我说。

“我不重要。”爷爷一拳砸在床边的桌子上，“我就是个烧火做饭的，有什么重要的？

他们才重要！他们是真正的战士！”他的手被砸破了，鲜血滴在白色的床单上，显得格外刺眼。“他们都死了，都死了！”他一遍遍重复着，声音越来越凄厉，“小虎死了，大牛死了，小猴子也死了！一百零八个兄弟，一个都没有活下来！”“可我活着！

我一个人活着！凭什么？凭什么？”听到这里，我再也控制不住了。

巨大的冲击和愧疚击垮了我，我扑到爷爷怀里，痛哭失声。“爷爷，对不起！对不起！

我砸了小虎的碗！我不知道那是小虎的碗！”爷爷浑身一震，然后轻拍着我的背。

“那个碗…”爷爷的眼神突然变得很远，“那是小虎的碗。他说这个碗有纪念意义，要我好好保存。”我的心又被狠狠揪了一下。原来那个搪瓷碗是爷爷战友的遗物。而我，竟然把它砸了。“爷爷，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不怪你。”爷爷摇摇头，“也许这样也好，让我彻底死心。”但我看得出来，他的心已经死了。护士听到动静跑过来，给爷爷打了一针镇静剂。他渐渐安静下来，但眼泪还在流。“孙子。”他握住我的手，声音虚弱得像风，“爷爷对不起你。让你丢人了。”“不是的，爷爷。

”我的眼泪也掉了下来，“是我对不起你。我不该阻止你，不该砸你的碗，不该不相信你。

”“他们可能会在中元节回来看我，但也许只有在我快要走的时候，他们才能真正现身吧。

”爷爷嘟囔了一句，声音很轻。我没有完全听清，但隐约觉得这句话很重要。当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决定。等爷爷出院后，如果他想继续煮面，我不会再阻止。不管别人怎么说，不管多么丢人，我都会支持他。因为我终于明白，那不是迷信，也不是疯癫。那是爱，是愧疚，是一个幸存者对死去战友的深深眷恋。3.爷爷出院回家后，确实好了一些。

至少开始正常吃饭了，也会偶尔跟我们说几句话。但我能感觉到，他内心深处的什么东西已经断了。他不再半夜起床，也不再提煮面的事，但眼神里的光芒再也没有回来过。他就像一台失了魂的机器，机械地活着，但已经没有了生气。妈妈很高兴，觉得爷爷终于“正常”了。但我知道，这种正常是以牺牲他的信念为代价的。我开始主动关心爷爷。

我去菜场打听哪里能买到粗面粉，询问卖菜的老大爷当年军队用的是什么样的面粉。

我甚至偷偷买了一些回来，藏在我的房间里。我想，如果爷爷愿意重新开始，我会全力支持他。半个月过去了，眼看就要到中元节。那天晚上，爷爷突然走到我房间。

“明天是中元节。”他说。我点点头。“我想…我想再煮一次面。”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这一次，我看到他眼神里重新燃起了一丝光芒。“为什么？”“中元节，是鬼节。”他的眼神里有着小心翼翼的希望，“如果他们真的变成了鬼，也许…也许会回来。

”我看着他重新燃起希望的样子，不忍心再打击他。“那你煮吧。”“你会陪我等吗？

”他小心翼翼地问，就好像怕我拒绝。我毫不犹豫地点头：“好，我陪你。”看到我答应，爷爷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那是我很久没有见过的光芒。4.中元节晚上，爷爷比以往更加认真。他提前两个小时就开始准备。我主动把那些买来的粗面粉拿出来。

爷爷看到的时候，眼睛里闪过惊喜。“这…这是哪来的？”“我买的。”我有些不好意思，“我打听了，这种面粉和当年你们用的差不多。”爷爷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他颤抖着手摸着面粉袋子，仿佛摸着珍贵的宝物。“谢谢，谢谢你。”他开始挑面粉，和面，醒面，每一步都一丝不苟。我在旁边看着，主动帮他烧火添柴。“这面粉真好。

”爷爷一边和面一边说，“就像当年我们部队用的那种粗面粉。”“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