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黄土情深深秋的风，裹着黄土高原的沙粒，刮在脸上像针扎一般。

雨波背着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书包带断了一截，用粗麻绳系着，踩着田埂上的枯草往家走，远远就看见塬上那片谷子地里，父亲弓着的背 —— 像被谁用石磨压弯的犁，连风都吹不直。田埂边的酸枣树落光了叶子，枝桠上挂着个破旧的稻草人，穿着父亲淘汰的蓝布褂子，风一吹，褂子下摆晃悠着，像个瘦骨嶙峋的老人在招手。

父亲叫李老根，刚满五十岁，可脸上的皱纹比村头老槐的树皮还深，手上的老茧厚得能刮下一层土。中山服是雨波记事起父亲就穿的，肘部磨出了毛边，露出里面的棉絮，领口洗得发灰，沾着饭粒和泥土的痕迹，袖口总沾着泥点 —— 那是早上给牲口拌料时蹭的。此刻他正蹲在地里，枯树枝似的手指扒拉着沟垄，把掉在土里的谷穗一个个捡起来，塞进腰间的蓝布兜里。

那布兜是母亲走时留下的，边角都磨破了，父亲却舍不得扔，说 “装东西结实”。

哪怕兜里的谷穗加起来只够煮小半碗粥，他也不舍得丢，嘴里还念叨着：“一粒粮食一滴汗，糟蹋了可惜。”“爹！” 雨波喊了一声，把书包往田埂上一放，书包里的搪瓷饭盒 “哐当” 响了一声 —— 那是他的午饭盒，早上装了两个玉米面窝头，现在还剩半个。他往地里跑，裤脚被枯草挂住，扯了个小口子，他也没在意。父亲听见声音，慢慢直起身，右手撑着腰，左手扶着旁边的谷秸，咳嗽了两声，浑浊的眼睛亮了亮，像蒙尘的灯芯突然被拨了一下：“今儿咋回这么早？

不是说下午要补课吗？”“老师说我这次模拟考进了全县前十，让早点回来歇着，还把下个月的复习资料给我了。” 雨波说着，伸手去接父亲手里的镰刀 —— 那镰刀磨得锃亮，木柄被父亲的手攥得发黑。

可父亲却往后躲了躲，把镰刀往身后藏：“你手嫩，别割破了。灶上蒸着红薯，你回去先吃一个，我再割两垄谷子就回。”雨波没动，盯着父亲手背皲裂的口子 —— 那是前几天去镇上拉板车，绳子磨破的。当时血渗出来，父亲就用灶灰抹了抹，现在结了层黑痂，可干活时一使劲，痂又裂开了，渗着血丝，混着泥土，看着揪心。他鼻子一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爹，我还是不上学了吧。

跟你去镇上拉板车，一天能挣五块呢，也能帮你还借的钱。”父亲的脸一下子沉了，像暴风雨来临前的黑云，手里的镰刀 “当啷” 掉在地里，砸在土块上，溅起细小的泥星。

他往前走了两步，抬脚踢了踢旁边的谷秸，又抬起手，犹豫了一下，还是给了雨波一巴掌 —— 力道不大，却打得雨波耳朵嗡嗡响，脸上火辣辣的。“妈的，没出息的东西！” 父亲的声音发颤，嘴唇抿成一条线，嘴角往下耷拉着，“你娘走的时候，你才十岁，我咋跟你说的？要好好读书，走出这大山，别一辈子跟土坷垃打交道！

你现在说不上就不上？对得起我这几年借的钱，对得起王大爷给你的鸡蛋吗？”雨波捂着脸，眼泪掉了下来，砸在胸前的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不是怕疼，是心疼父亲。

母亲走的那年，是 1988 年，邻村来了个穿皮夹克的包工头，骑着摩托车，在村头广播喇叭底下喊：“跟我去南方打工，女的去电子厂，一个月能挣两百块！

” 母亲那时候才三十五岁，总说 “在村里一辈子看不到头”，揣着家里仅有的五十块钱，跟着那人走了，没留一句话，连雨波的书包都没摸一下。那天晚上，父亲坐在炕沿上，抽了一夜的旱烟。烟杆是爷爷传下来的，铜锅子都包了浆，烟丝是自己种的，劲儿大，呛得人咳嗽。父亲抽得太猛，烟锅子 “吧嗒吧嗒” 响到天亮，炕前的地上堆了一层烟蒂。

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父亲把雨波拉到跟前，指着眼眶下的黑眼圈 —— 那圈黑比锅底还重，说：“娃，爹没本事，留不住你娘，但爹能供你上学。你得争口气，把书念好，将来在城里找个工作，不用像爹这样，靠天吃饭。

”从那以后，父亲就成了家里的天。白天在地里干活，种谷子、玉米、红薯，地里的活计忙完了，晚上就扛着扁担去后山上砍柴。后山的路陡，没有灯，父亲就揣着个煤油灯，灯芯挑得很细，怕费油。柴砍够了，第二天凌晨四点就起床，挑着两捆柴往镇上走 —— 三十里地，全是山路，父亲走得快，两个小时能到。

一担柴能卖两块五，父亲舍不得花，都用布包好，藏在炕席底下，留着给雨波交学费。

赶上农闲，父亲就去镇上帮人拉板车。板车是村东头王大爷借给他的，木头轮子，拉起来 “吱呀” 响。拉一千斤的货，从东头的粮站到西头的供销社，能挣五块钱。

有次冬天，雪下得大，鹅毛似的，把路都盖了，板车滑进了路边的冰窟窿，轮子陷在冰里，怎么拉都拉不动。父亲硬是脱了棉袄，跪在冰面上，把肩膀顶在车辕上，一点一点往上扛。

冰碴子扎进膝盖，疼得他直咧嘴，可他没喊一声，硬是把车扛了出来。

回家后就发烧到四十度，嘴唇烧得发紫，嘴里还念叨着 “雨波的课本钱还没凑够，下学期的学费还差二十块”。2 借债求学雨波也争气。从村小到乡初中，再到县高中，他的名字总在成绩单的最上面，用红笔圈着，格外显眼。每次领了奖状，他都揣在怀里，一路跑回家给父亲看。父亲不认字，却会把奖状凑到煤油灯底下，用粗糙的手摸了又摸，像摸什么宝贝，然后找块浆糊，把奖状贴在炕头的墙上。墙上贴满了，就叠起来，放在一个铁盒子里 —— 那是父亲装旱烟的盒子，现在专门用来装雨波的奖状。

逢人来家里串门，父亲就打开盒子，指着奖状说：“你看，这是我家雨波得的，老师说他有出息。”可高中的学费，成了压在父亲身上的大山。县高中离村有三十里地，雨波得住校，每年学费加住宿费要三百八十块，加上每个月十五块的伙食费，一年得六百多。

这对靠种地和砍柴为生的父亲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父亲算了算，一亩地种谷子，一年能收两百斤，一斤能卖八毛钱，十亩地才一千六百块，还得刨去种子、化肥钱，剩下的刚够糊口。每年开学前一个月，父亲就揣着个蓝布包，挨家挨户去借钱。

先去村东头的王大爷家，王大爷比父亲大五岁，腿有残疾，是小时候砍柴摔的，家里靠王大娘种点菜维持生计。可每次父亲去，王大爷都从枕头底下摸出个布包，里面裹着几块钱，有一毛的、两毛的，还有一块的，凑够五块，塞给父亲：“老根，拿着，娃上学是大事，别耽误了。我这钱不多，你别嫌弃。” 父亲每次都要推辞半天，可王大爷硬塞，说 “等雨波考上大学，我还等着喝喜酒呢”。然后去村支书家，支书家是村里条件最好的，有个黑白电视，还是十四寸的。支书皱着眉，从抽屉里拿出十块钱，用手指捻了捻，又叹了口气：“老根，这钱你拿着。村里的账也紧，我只能帮你这么多了。你得跟娃说，好好学，别辜负了大伙的心意，也别辜负了你自己。

”有次雨波放假回家，刚走到村西头，就撞见父亲在张婶家借钱。张婶叉着腰，嗓门大得全村都能听见，手里还拿着个纳了一半的鞋底：“李老根，你前年借我的五块钱还没还呢，今年又来借？你家雨波就是考上大学，还能管我饭吃？

我家娃还要上学呢，哪有闲钱借给你？”父亲低着头，手攥着蓝布包，指节都发白了，脖子上的青筋露出来，像蚯蚓似的。他声音很小，带着点恳求：“张婶，再通融通融，等我卖了秋粮就还你。雨波这学期的学费还差十五块，要是交不上，就不让他上课了。

”雨波赶紧跑过去，拉着父亲的胳膊就走：“爹，咱不借了，我不上学了！我跟你去拉板车，咱挣钱还账！” 父亲回头瞪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有生气，还有点委屈，然后又转过身，给张婶鞠了个躬：“张婶，求你了，就这一次。”张婶看着父亲佝偻的背，又看了看雨波通红的眼睛，手里的鞋底停住了，沉默了半天，从兜里摸出三块钱，扔在地上：“拿着吧，别再跟我借了。” 父亲赶紧弯腰把钱捡起来，用袖子擦了擦，又给张婶鞠了个躬：“谢谢张婶，谢谢张婶。”那天晚上，父亲没吃饭，坐在炕沿上抽烟。

烟杆 “吧嗒” 响，烟味弥漫在小屋里，呛得雨波直咳嗽。雨波看着父亲佝偻的背影，背比白天更弯了，像个问号，心里像堵了块石头，沉得慌。他从书包里拿出藏着的成绩单，上面用红笔写着 “全县第一”，可他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把成绩单叠了又叠，塞进课本里。

高三那年，父亲的咳嗽越来越重。一开始只是早上起来咳两声，吐口痰就好了，后来夜里也咳，咳得整个人都蜷缩起来，像只虾米，身子一抽一抽的。

雨波让父亲去镇上医院看看，父亲总说：“没事，老毛病了，冬天冷，冻着了，喝点姜汤就好。” 其实雨波知道，父亲是怕花钱 —— 镇上医院看个感冒都要十几块，要是真查出什么病，那钱就更没数了，他舍不得。有天晚上，雨波被父亲的咳嗽声吵醒。

他睁开眼，看见煤油灯还亮着，父亲坐在炕沿上，背对着他，手里拿着个布包，正往里面包什么东西。雨波揉了揉眼睛，小声问：“爹，你干啥呢？

” 父亲赶紧把布包藏在身后，转过身，挤出个笑：“没啥，你赶紧睡，明天还得上学呢。

” 雨波没再问，可他知道，父亲肯定是在藏钱，怕他看见担心。

3 血染黄土1997 年夏天，高考结束。雨波在家等成绩，每天帮父亲下地干活。

天很热，太阳像个火球，晒得地里的土都发烫。有天中午，父亲在地里割谷子，突然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腰都直不起来，脸憋得通红。雨波赶紧跑过去，拍着父亲的背，可父亲咳得更厉害了，一口血吐在黄土上，鲜红的血滴在土里，像开出了一朵朵小红花，很快就被晒干，留下个深色的印子。雨波吓得腿都软了，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拉着父亲的手就往镇上走：“爹，咱去医院，咱去看病！” 父亲挣开他的手，喘着气说：“没事，就是咳得太急了，吐口血就好了。去医院得花钱，咱没钱。

” 雨波不管，硬拉着父亲往镇上走，父亲拗不过他，只能跟着。镇上的医院很小，就两个医生，一个护士。医生给父亲拍了片子，片子上的肺有块黑影。医生皱着眉，把父亲拉到一边，小声说：“可能是肺上的毛病，最好去县城大医院看看，做个详细检查。

” 父亲赶紧问：“要多少钱？” 医生说：“最少得五百块，还不算药钱。” 父亲听完，拉起雨波就走：“不去了，我这身子骨，挺挺就过去了。五百块，够你半个学期的学费了。

”成绩下来那天，村支书骑着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个半导体收音机，举着通知书冲进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