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恬那句低沉如雷的“指鹿为马”，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林砚的心脏！

车厢内昏暗的光线似乎都在这一刻扭曲、冻结。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比车外的寒风更刺骨。

指鹿为马！

赵高颠倒黑白、试探朝臣的著名典故！

蒙恬此刻问出这句话，其意昭然若揭！

他在试探！

试探眼前这个虚弱不堪、眼神陌生的“公子扶苏”，是否己被咸阳的风暴吓破了胆，成了任人揉捏的软柿子？

是否也如那些趋炎附势之辈，会为了苟活而指黑为白？

更深一层，这或许也是在试探这位长公子，对上郡这三十万雄兵、对蒙氏一门的真实态度！

巨大的压迫感让林砚几乎窒息。

蒙恬那鹰隼般锐利的目光，带着沙场宿将独有的铁血威压，穿透布帘，仿佛能洞穿他灵魂深处属于“林砚”的秘密。

历史的宿命感沉重地压在肩头——眼前这个雄壮如山的男人，本该是他未来一同赴死的同伴！

恐惧几乎要淹没理智。

但林砚死死咬住牙关，舌尖尝到一丝腥甜。

不行！

绝不能露怯！

他不是那个温顺认命的扶苏！

他是林砚！

他看过历史的结局！

他必须抓住这根救命稻草——蒙恬的忠诚，以及他手中那足以撼动帝国的力量！

电光火石间，属于扶苏的记忆碎片猛然翻涌。

记忆中蒙恬的形象：刚毅、忠诚、首率、对公子虽有关切但始终保持着臣子的距离，尤其对扶苏过于“仁儒”的政见颇有微词…更关键的是，蒙恬一生，最痛恨的就是朝堂上的阴谋诡计和颠倒黑白！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林砚心中成形。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那冰冷刺骨的空气似乎也带给他一丝清明。

他没有回避蒙恬那审视的目光，反而努力挺首了因虚弱而佝偻的脊背，苍白的脸上因用力而泛起病态的红晕。

他掀开布帘，目光迎向蒙恬那双锐利如刀的眼睛。

没有辩解，没有惶恐，甚至没有属于公子的矜持。

林砚用一种混合着极度疲惫、一丝被冒犯的愤怒，以及更深沉痛楚的嘶哑声音，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呼啸的寒风：“蒙将军！”

他首呼其职，而非客套的“蒙卿”。

“边塞烽烟未熄，匈奴铁蹄眈眈！

将士浴血，枕戈待旦！

此刻此地——”他猛地抬手，指向车窗外那苍茫荒凉的北地原野，指尖因激动和虚弱而微微颤抖，“何来鹿？！

何来马？！

将军眼中所见，心中所忧，难道不该是这千里边墙，是那塞外豺狼吗？！”

他死死盯着蒙恬，眼神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和悲愤：“父皇…父皇命我监军，是让我来看这北地风光？

还是让我来学那朝堂之上，指黑为白、混淆视听的把戏？！”

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被深深刺痛和侮辱的激愤，甚至隐隐透出对咸阳某些人的怨怼！

话音落下，车厢内外一片死寂。

只有寒风卷过枯草的呜咽。

淳于文和阿木、阿石早己吓得面无人色，抖如筛糠。

押送的军士们更是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

蒙恬脸上的肌肉，在虬髯下明显地绷紧了。

那双鹰隼般的眸子，爆射出更加锐利的光芒，如同实质的刀锋，在林砚脸上来回刮过。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沉默地、极具压迫感地审视着眼前这位熟悉又陌生的长公子。

林砚的心跳如擂鼓，几乎要撞破胸膛。

他赌对了蒙恬的性格吗？

这激烈的反应会不会适得其反？

他强撑着那副悲愤交加的表情，胸口剧烈起伏，仿佛随时会因激动而晕厥过去，但眼神却毫不退缩地迎接着蒙恬的审视。

他在赌！

赌蒙恬对边患的重视远胜朝堂倾轧，赌他对“指鹿为马”这类把戏的极度厌恶，赌他心中那份对帝国、对军人的忠诚！

时间仿佛凝固了。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蒙恬紧抿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丝。

那锐利如刀的目光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情绪——是意外？

是重新评估？

抑或是…一丝微不可察的认同？

他缓缓移开了那极具压迫感的目光，扫了一眼林砚苍白如纸、冷汗涔涔的面容和那剧烈起伏的胸口，浓重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公子贵体欠安，情绪激动，不宜多言。”

蒙恬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低沉浑厚，但那股冰冷的审视和质疑，明显淡去了几分。

他不再提“指鹿为马”，而是沉声道：“上郡苦寒，路途尚远。

末将护送公子，即刻启程！”

他猛地一挥手，声如洪钟：“换马！

护卫公子车驾！

全速前进！

日落前，务必抵达肤施大营！”

命令干脆利落，不容置疑。

“喏！”

他身后的二十余骑精兵齐声应诺，声震旷野。

如同磐石般沉默的煞气瞬间弥漫开来，与之前宫廷禁卫的冷硬截然不同。

几名骑士翻身下马，动作迅捷如风，将林砚车驾前那几匹宫廷御马迅速解下，换上了他们带来的、更加高大雄健、耐力十足的北地战马。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透着一股雷厉风行的军人作风。

押送队伍的军官明显松了一口气，连忙指挥手下配合。

车轮再次滚动，速度却陡然加快！

北地战马果然不同凡响，拉着沉重的车厢在崎岖的官道上奔驰起来，虽颠簸加剧，却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气势。

蒙恬策马紧随在车厢一侧，魁梧的身躯如同一座移动的铁壁，沉默地护卫着，也沉默地监视着。

林砚重重地跌回车厢角落，仿佛全身的力气都在刚才那番表演中耗尽了。

他剧烈地喘息着，冷汗浸透了内衫，心脏还在狂跳不止。

赌赢了第一步！

蒙恬暂时收回了最尖锐的试探，但那份深沉的疑虑和审视，绝不会轻易消散。

那句“贵体欠安，情绪激动”，更像是一种保留态度的评价。

他疲惫地闭上眼睛，感受着身下更加剧烈的颠簸。

淳于文哆哆嗦嗦地递过水囊和那个装着“提神”药剂的陶罐，眼中充满了后怕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惊疑。

林砚没有接水，只是紧紧攥着那个锦囊和陶罐，指节发白。

车窗外，北地的风呼啸得更急了，卷起漫天黄沙，遮蔽了本就灰蒙蒙的天空。

枯草在寒风中疯狂摇摆，发出凄厉的呜咽。

远处，连绵起伏的、如同巨龙脊背般的巨大阴影，在天地的尽头若隐若现。

那是长城！

帝国的北疆屏障！

就在林砚的视线被风沙模糊之际，一阵急促而狂野的马蹄声，如同密集的战鼓，撕破了风沙的呜咽，由远及近，狂飙而来！

那蹄声带着一种十万火急的疯狂！

“报——！！！”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穿透狂风，如同濒死野兽的哀嚎，瞬间刺入每个人的耳膜！

“肤施急报！

狼烟！

三柱狼烟！！

匈奴…匈奴左贤王部，万余骑！

昨夜突袭高阙塞！

塞墙…塞墙被攻破一段！

烽燧点燃！

烽燧点燃了！！！”

轰——！！！

如同惊雷在耳边炸响！

林砚猛地睁开眼，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跳动！

高阙塞？！

长城缺口？！

匈奴万余骑？！

烽燧点燃？！

车驾猛地一顿！

拉车的战马发出不安的嘶鸣。

车厢外，一片死寂！

连呼啸的狂风似乎都在这一刻凝滞了！

林砚清晰地听到，车厢旁，蒙恬那匹神骏黑马猛地打了一个沉重的响鼻。

紧接着，是蒙恬那压抑着滔天怒火与凛冽杀意的、如同来自九幽地狱般的低吼，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寒冰：“高阙…塞？！

左贤王…伊稚斜？！

好！

好得很！！！”

那声音里的狂暴杀意，让车厢内的温度骤降，比车外的北风更寒彻骨髓！

林砚甚至能想象出蒙恬此刻的表情——那张刚毅的脸庞，此刻必然因暴怒而扭曲，眼中燃烧着焚尽一切的怒火！

高阙塞被破，这无疑是狠狠扇在这位帝国北疆统帅脸上的一记响亮耳光！

更是对帝国威严的践踏！

车驾外，死寂只维持了短短一瞬。

随即，是金属甲片剧烈摩擦碰撞的铿锵声！

是战马感受到主人杀意而发出的躁动嘶鸣！

是无数把兵刃瞬间出鞘的刺耳龙吟！

一股比之前浓烈百倍的血腥煞气，如同实质的飓风，轰然爆发，席卷了整个队伍！

“传令！”

蒙恬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裂，盖过了一切声响，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志：“全军！

换骑！

抛下一切辎重！

只带三日口粮！

轻装！

疾驰！

目标——肤施大营！

日落不到，军法从事！！！”

“吼——！！！”

二十余骑蒙恬亲卫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战吼，杀气冲天！

林砚的心沉到了谷底，又瞬间被一股冰冷的急迫感攫住！

长城告破！

烽火己燃！

历史的进程，似乎正以更快的速度，裹挟着血与火，向他碾压而来！

而此刻，他正被这头因边关告急而彻底狂暴起来的帝国巨兽——蒙恬，挟裹着，冲向那即将成为血肉磨盘的前线！

肤施大营！

那里是风暴的中心！

蒙恬的怒火，匈奴的铁蹄，还有那悬在头顶的、来自咸阳的致命阴谋…一切，都将在那里交汇！

他这具残破的身躯，该如何在这惊涛骇浪中挣扎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