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柜的嗡鸣是便利店永恒的背景音，单调得能钻透耳膜。

林默把最后一口冷掉的饭团塞进嘴里，味同嚼蜡。

凌晨两点的街道，只剩下霓虹招牌不知疲倦地抽搐着，把惨绿猩红的光泼进“好邻居”便利店里，在光洁得能映出人影的地砖上流淌，像打翻的廉价颜料。

收银台后，值夜班的王磊——那个总是顶着浓重黑眼圈、嘴角习惯性向下撇出两道深刻法令纹的年轻人——正死死盯着手机屏幕。

屏幕的冷光把他本就发青的脸映得像停尸房里的标本。

他的手指在虚拟键盘上疯狂敲打，发出密集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哒哒”声，速度快得不像在打字，倒像在抽搐。

林默能看到他太阳穴附近的青筋在皮肤下蚯蚓般扭动，一股难以言喻的、粘稠发黑的东西，正从他紧锁的眉心和因愤怒而翕动的鼻翼里丝丝缕缕地溢出来。

那东西像熬糊了的沥青混着腐败的动物油脂，散发着无形的、令人作呕的腥气。

它无声地滴落在他脚边，又如同活物般在地面蠕动、汇聚、膨胀。

林默甚至能“听”到一种低沉的、充满怨恨的嘶嘶声，首接钻进他的脑子。

恶意。

纯粹的、滚烫的、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恶意。

林默猛地移开视线，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嘴里残留的饭团瞬间变了味。

这不是他第一次“看见”这种鬼东西。

自从七八年前那场差点把他、他的右手连同整个“墨痕”刺青工作室一起烧成焦炭的离奇火灾后，这种“天赋”就像跗骨之蛆一样缠上了他。

起初只是模糊的、灰蒙蒙的雾气，附着在情绪激动的人身上。

现在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有质感，甚至能感知到它们的“情绪”。

他知道，这玩意儿不好，非常不好。

每一次看见，都像有人用生锈的勺子在他脑浆里搅动。

他抓起柜台上刚买的廉价烟和一块钱一个的打火机，喉咙发紧，含糊地挤出两个字：“走了。”

只想快点逃离这令人窒息的、被恶意浸透的方寸之地。

王磊没抬头，鼻腔里重重地哼出一个短促、充满厌烦的“嗯”。

但那团聚集在他脚边的、黑油般的东西，却随着这声鼻音猛地一颤，仿佛被注入了狂暴的生命力！

它剧烈地沸腾、膨胀，表面鼓起一个又一个粘稠的、浑浊的气泡，气泡“噗嗤噗嗤”地破裂，释放出更浓烈的、混合着铁锈、劣质消毒水和腐烂水果甜腻腥气的味道，瞬间盖过了便利店里关东煮那点可怜的暖意，蛮横地钻进林默的鼻腔，首冲脑门。

林默的脚步像被强力胶水死死粘在了原地，一股刺骨的寒意从尾椎骨“唰”地窜上头顶，头皮炸开一片鸡皮疙瘩。

他瞳孔骤缩，血液仿佛瞬间冻僵。

那团东西……在成型！

黑油向上疯狂拉伸、扭曲，以违反物理定律的速度勾勒出一个勉强的人形轮廓。

没有五官，整个头部就是一个位置不断蠕动、撕裂般向两侧咧开的巨大黑洞，无声地对着王磊毫无防备的后背尖啸。

几条细长、末端尖锐如淬毒钢针的肢体从它粘稠的躯干两侧探出，像畸形的蜘蛛腿，带着令人心悸的贪婪，缓缓伸向浑然不觉的宿主。

跑！

林默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字在疯狂尖叫。

他猛地转身，手指哆嗦着去抓冰冷的玻璃门把手。

晚了。

“呃…嗬嗬……”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破旧风箱被强行撕裂的抽气声从王磊喉咙深处挤出来。

他佝偻的身体剧烈地一弓，像被无形的巨锤砸中脊椎。

手机“啪嗒”一声掉在血红的、倒映着霓虹的地砖上，屏幕碎裂的蛛网纹路瞬间被阴影吞噬。

他双手痉挛般死死抓住自己的胸口，指甲深陷进廉价的化纤工服布料里。

眼睛惊恐地瞪圆，眼球几乎要挣脱眼眶的束缚，暴凸出来，死死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那里，正是那黑色怪物咧开的“笑脸”所在的位置！

下一秒。

噗嗤！

不是惊天动地的爆炸，而是沉闷得令人心脏停跳的撕裂声。

像一个灌满了污血和秽物的沉重皮囊，被从内部用蛮力生生捅破。

王磊的胸膛，就在他双手抓挠的位置，猛地向外炸开一个碗口大的血洞！

没有想象中鲜血喷溅的热烈，只有粘稠得如同黑红色糖浆的液体，混杂着破碎的、无法辨认的组织，如同被挤压过度、终于爆开的脓包，缓慢而沉重地、带着令人牙酸的粘滞感，汩汩涌出。

一只由纯粹恶意凝聚成的、流淌着粘腻黑液的、骨节狰狞的利爪，从那个血肉模糊的洞里伸了出来，五指张开，指甲乌黑尖锐。

紧接着，是它那颗不断蠕动、咧着黑洞般大嘴的扭曲头颅，然后是细长、多节的肢体，湿漉漉地从它“胞衣”——王磊那具仍在微微抽搐、胸膛空洞洞的残破躯体中——挣脱出来。

怪物“诞生”了。

它站在自己“胞衣”的残骸和迅速漫延开的温热血泊中，那双没有眼珠、只有一片漆黑虚无的“眼眶”转动了一下，那张咧开的黑洞缓缓转向了现场唯一能“看见”它的观众——僵在门边的林默。

然后，那黑洞般的“嘴”，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

它在笑。

恐惧，纯粹的、原始的恐惧，如同万吨冰水混合着无数尖锐的冰凌，瞬间淹没了林默的西肢百骸。

他浑身肌肉僵硬得像花岗岩，连呼吸的本能都被冻结了。

左手腕内侧，那个在火灾后莫名出现的、如同被滚烫烙铁烫过留下的、扭曲如荆棘缠绕的旧刺青图案，毫无征兆地剧痛起来！

像一根烧红的钢针，沿着神经狠狠扎进了骨头深处，还在疯狂搅动！

“呃啊——！”

剧痛撕裂了冻结的思维，求生的本能如同火山般喷发，压倒了所有理智。

林默几乎是凭着肌肉记忆，在怪物那张咧开的黑洞发出无声尖啸、粘稠的身体化作一道充满腐烂甜腥味的黑色闪电扑来的瞬间，右手猛地探向腰间——那里挂着他吃饭的家伙，一把用得包了浆的、老式旋转马达刺青机的手柄。

他甚至没时间取下细长的针嘴，只是死死攥住那冰冷、沉甸甸的金属柄身，将全身的惊惧、绝望和手腕刺青处传来的、几乎要将他灵魂都撕裂的灼痛感，一股脑地、毫无保留地“灌”进了那冰冷的金属里，朝着那扑面而来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黑暗，用尽全身仅存的力气和所有对这不公命运的诅咒——砸了过去！

没有金属刺入血肉的实感。

只有一声尖锐到超越人耳极限、仿佛一万根锈蚀的钢针同时刮擦玻璃的嘶鸣骤然在林默的脑髓深处炸响！

那声音带着纯粹的恶意和痛苦，几乎要将他脆弱的神经撕成碎片。

怪物扑击的势头在空中猛地一滞，那张咧开的“笑脸”瞬间扭曲变形，发出无声的咆哮。

它与刺青机手柄接触的地方，“嗤啦”一声腾起一股焦糊刺鼻的青烟，仿佛滚烫的铁块烙在了湿肉上。

林默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冰冷粘稠的反冲力狠狠撞在手臂上，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飞出去，后背结结实实、毫无缓冲地撞在冰冷的玻璃门上。

“哐啷！”

一声巨响，伴随着骨骼不堪重负的呻吟和玻璃碎裂的脆响。

剧痛让他眼前一黑，金星乱冒，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他挣扎着，用刺痛的眼睛勉强聚焦。

视线模糊中，只看到那怪物在刺鼻的青烟里痛苦地翻滚、抽搐，粘稠的身体像被强酸腐蚀般迅速缩小、融化，最后化作一滩剧烈沸腾、冒着气泡、发出“滋滋”声响的黑泥，如同拥有生命般挣扎扭动着，飞快地渗入地砖的缝隙，消失不见。

便利店重新陷入死寂。

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那股腐烂的甜腥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地狱般的气息。

地上，只剩下王磊那具胸膛空洞、眼睛圆睁、死不瞑目的残破尸体，以及一滩迅速变暗、粘稠的血泊。

碎裂的玻璃门映着门外依旧冷漠闪烁的霓虹。

冰柜，还在角落里，忠实地、单调地嗡鸣着。

林默瘫坐在碎裂的玻璃渣和粘稠的血污里，背靠着冰冷的门框，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张大嘴巴，贪婪而徒劳地汲取着充满血腥味的空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后背火辣辣的剧痛。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那件洗得发白的破旧黑色T恤，紧贴在冰凉的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

左手腕的刺青依旧如同烧红的烙铁般灼烫，那痛感深入骨髓，提醒着他刚才发生的一切绝非幻觉。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暗红色粘稠血液和不明黑色油污的、控制不住剧烈颤抖的右手。

那把他赖以生存的刺青机手柄，此刻冰冷沉重得像一块墓碑。

刚才……他用这玩意儿……砸死了一个……从人心里爬出来的怪物？

冰冷的玻璃碎片硌着他的后背，尖锐的疼痛是如此真实。

门外，城市的霓虹依旧冷漠地闪烁着，车流偶尔驶过，对店内发生的惨剧一无所知。

林默的目光死死钉在地上那滩迅速凝结、颜色越来越深的血泊上，胃里翻江倒海，喉头滚动，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只有冰冷的恐惧和一种灭顶的虚无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他知道，有什么东西彻底碎了。

他辛苦维持的、那点关于“努力活下去，也许还能重新拿起刺青针”的、摇摇欲坠的可怜念想，和便利店这扇布满蛛网般裂痕的玻璃门一样，碎了一地，再也拼凑不起来了。

而窗外的黑夜，粘稠、深沉，仿佛刚刚苏醒的巨兽，正用它冰冷的霓虹之眼，贪婪地注视着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