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三十西年，龙虎山。

秋老虎赖在天上不肯走，连带着山间的风都裹着股燥意。

老天师张之维背着个半旧的布囊，刚从山下镇子替观里采买完草药，正沿着青石阶往山上走。

他虽己六十八岁，脊背却挺得笔首，脚步轻稳得像踩在云絮上，额角连丝汗都不见，唯有袖口沾着点山边竹林的青屑。

走至半山腰，一阵极轻的婴啼忽然钻进耳朵。

不是山雀的啁啾，也不是野兔的呜咽，是刚满月没多久的娃娃哭，细弱得像根快断的棉线，却偏偏穿透了竹林的簌簌声，勾着人的耳朵往声源处去。

老天师脚步微顿，指尖捻了捻，指尖那点刚采的草药香气淡去，转而触到一丝极特殊的炁——不似寻常婴孩的清稚，也不似山野精怪的驳杂，是种……混混沌沌的炁，像蒙着层雾的玉，藏在那哭声背后，若有若无地浮动。

他循着声音拐进竹林深处，走了约莫二十步，便见前方石缝里蜷着个襁褓。

是粗布缝的襁褓，洗得发白，边角还打了个补丁，却叠得整整齐齐。

襁褓里的娃娃闭着眼，小脸皱成一团，嘴瘪着，哭声断断续续，嗓子都有些哑了。

最惹眼的是娃娃胸口，压着块掌心大的墨玉，玉质温润，上面只刻了个简单的“砚”字，字迹清瘦，倒像是文人手笔。

老天师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娃娃的脸颊，温温的，还带着活气。

他又抬手悬在娃娃头顶三寸处，闭目凝神——那股混沌炁愈发清晰了，顺着娃娃的七窍流转，不冲不烈，却像块能吸尽万物的海绵，悄悄吞吐着周围的天地炁，偏偏又不伤人，只安安静静护着娃娃的生机。

“奇了。”

老天师低声叹道。

他活了近七十年，见过的异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却从没见过这么特别的炁脉。

寻常婴孩带炁，多是父母遗传的零星底子，可这娃娃的炁，竟带着种“兼容”的特质，仿佛能容下任何功法的炁路，偏偏又裹着层混沌，瞧不透深浅。

再看那墨玉，触手生温，玉里隐约也缠着丝同款的混沌炁，显然是贴身戴了许久，早与娃娃的炁融在了一起。

看襁褓的磨损程度，娃娃被放在这儿该有小半天了，却没被山虫野兽惊扰，想来是这墨玉和那混沌炁在暗中护着。

是谁会把这么个带异禀的娃娃丢在龙虎山脚下？

老天师捻着布囊的带子，目光落在娃娃皱巴巴的小脸上。

娃娃似是感受到了暖意，哭声渐渐停了，小嘴巴动了动，竟伸手攥住了他的衣角，力道虽小，却攥得紧实。

山间的风忽然软了些，吹得竹叶沙沙响。

老天师望着那只攥着自己衣角的小手，又看了看远处云雾缭绕的龙虎山巅——观里的弟子们该在练早课了，张灵玉那孩子怕是又在跟师兄们较劲儿，非要把金光咒练到最亮不可。

他沉默片刻，终是弯腰，小心翼翼地将襁褓抱了起来。

布囊里的草药被挪到一边，腾出地方给娃娃枕着，温温的，刚好护住娃娃的后背。

“既然在龙虎山脚下捡到你，又带着块刻‘砚’的玉，”老天师低头，看着怀里重新闭上眼的娃娃，声音放得极轻，“往后，便叫你林砚吧。”

婴孩似是应了，小眉头舒展些，往他怀里又拱了拱。

老天师抱着林砚，转身往山上走。

青石阶上的影子被夕阳拉得长，一老一小，踩着竹叶的碎影，慢慢融进龙虎山的暮色里。

布囊里的墨玉轻轻贴着娃娃的胸口，玉上的“砚”字在余晖下，悄悄泛了点极淡的光。

他没说的是，那混沌炁里，藏着丝与当年甲申之乱时，某位“异人数”相似的炁韵。

只是这娃娃还小，炁脉未开，眼下最重要的，是先把他带回观里，护着这缕生机，再慢慢查探那墨玉与这孩子的来历。

龙虎山的风，终于吹走了最后一丝燥意，只余下满山林木的清香气，裹着襁褓里的婴孩，往天师府的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