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点十分的课，七点五十分的闹钟像一根钝针，扎进李明混沌的睡眠里。

他按掉手机的动作近乎一种条件反射，连眼睛都未曾睁开。

意识在梦的淤泥里挣扎了几下，又沉了下去。

再次惊醒，是八点零五分。

完了。

但也只是脑子里闪过这么一丝微不足道的念头，像水面上漂过的一片枯叶，连涟漪都未曾激起多少。

焦虑是有的，但更多的是一种破罐破摔的麻木。

他慢吞吞地坐起来，脑袋里像灌了铅，又空又沉。

昨晚是几点睡的？

忘了。

大概又是握着手机，在某个游戏界面或短视频APP里无意识地刷到了后半夜。

洗脸？

算了。

牙刷在嘴里机械地捅了几下，算是完成了仪式。

从椅背上扯下那件皱巴巴的、不知道穿没穿过的连帽衫，套上同样不怎么清爽的牛仔裤，抓起桌上屏幕有裂痕的充电宝和手机，踢踏着那双鞋帮被踩塌了的运动鞋，出了门。

早餐？

不存在的，胃里对食物只有一种泛着酸味的排斥。

教室在后排，这是他唯一的“战略目标”。

他从后门溜进去的时候，讲台上老师的声音己经像背景白噪音一样弥漫开来。

前排几个好学生的后脑勺挺得笔首，像一排渴望浇灌的禾苗。

他缩进角落里最后一个空位，动作尽量轻，仿佛这样就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书包扔在旁边椅子上，发出沉闷的一声。

他掏出手机，插上充电宝，动作一气呵成。

屏幕亮起的光瞬间映亮了他缺乏睡眠、有些浮肿的脸，和那双没什么神采的眼睛。

lecture的声音从左耳进，右耳出，变成一片模糊不清的嗡嗡声，完美地融入了背景。

讲台上，PPT一页页翻过，公式、定理、年代、意义……那些词汇像流弹，偶尔有几个关键词击中他的耳膜，但大脑拒绝处理。

他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朋友圈、微博、游戏更新公告、论坛里毫无意义的骂战……信息像潮水一样涌过，不留下一丝痕迹。

时间在这种无意识的刷屏中变得粘稠而缓慢。

偶尔，他会抬起头，眼神空洞地望向黑板或投影幕布，仿佛在认真听讲。

但那焦距是虚的，瞳孔里没有倒映出任何知识的光彩，只有一片茫然的灰雾。

坚持不了几分钟，眼皮就开始打架，头一下一下地像小鸡啄米，又猛地惊醒，下意识地擦擦并不存在的口水，继续埋首于手机的光亮里。

课间铃响。

周围瞬间活络起来，聊天声、走动声、笑声。

他像被惊扰的穴居动物，有些不耐地皱了皱眉，但身体没动。

出去太麻烦，而且无处可去。

他只是换了个更瘫软的姿势窝在椅子里，继续盯着手机，首到上课铃再次把他包裹进那片安全的、与他无关的嘈杂里。

肚子开始叫了，不是饿，是一种空洞的抽搐。

他看了一眼时间，离下课还有半小时。

真漫长。

他开始神游，想着中午吃什么，想着晚上回去要不要打两把游戏，想着某个还没追完的剧更新了没有。

就是没想过刚才那一个半小时，老师到底讲了什么。

终于，下课铃如同赦令。

老师说了句“下课”，前排的学生立刻围了上去问问题。

他则以最快的速度把手机和充电宝塞进口袋，站起身，揉了一把僵硬的脸，随着人流挤出教室门。

室外阳光有些刺眼，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微微佝偻着背，融入了前往下一个教室或食堂的人潮中。

刚才那两节课如同被橡皮擦擦过，没在他生命里留下任何清晰的笔触，只留下一片疲惫的模糊和电量告急的手机。

新的一天，和过去的无数天一样，就这样，又“混”过去了一上午。

下午的第一节是体育课。

天气阴沉，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就像李明此刻的心情。

他本来想借口肚子疼溜去图书馆角落耗着，但体育老师点了名，他没躲过去。

自由活动时间，大部分人三五成群地打球、聊天。

李明独自一人，缩在看台最高、最角落的阴影里，又掏出了手机，仿佛那小小的发光屏幕是他唯一的盔甲和避难所。

但总有人不想让他安宁。

以张浩为首的那几个人还是晃悠过来了。

张浩是班里的“风云人物”，体育好，家境不错，身边总围着几个捧着他的跟班。

他似乎以捉弄李明这类沉默寡言、看起来好欺负的同学为乐。

“哟，这不是咱班的‘大学霸’李明嘛？

又在这儿刻苦钻研呢？”

张浩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拔高的嘲讽，引得他身后几个人发出一阵哄笑。

他们堵在了李明面前的台阶上，挡住了光，投下一片令人压抑的阴影。

李明的手指僵在屏幕上，头埋得更低了，恨不得把整个人缩进连帽衫的帽子里去。

他希望自己变成一块石头，或者一团空气，只要不被注意就好。

“看什么好东西呢？

也给哥们儿分享分享？”

张浩说着，猛地伸手，动作极快地将李明的手机抽走了。

“还给我！”

李明猛地抬头，声音里带着一丝惊慌和罕见的急促。

那手机是他的盾牌，是他与外界之间脆弱的屏障，此刻被夺走，让他有一种被剥光了暴露在人前的恐慌。

张浩灵活地躲开李明试图抢夺的手，嬉笑着把手机高高举起，屏幕还亮着，显示着游戏界面。

“啧啧，又玩这弱智游戏？

难怪上课天天睡觉，原来精力都耗这儿了。”

“浩哥，看看相册呗，说不定有啥‘好康’的呢？”

旁边一个瘦高个挤眉弄眼地起哄。

“对啊对啊，看看！”

其他人也跟着附和。

李明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去抢，但被另外两个人故意地、推搡着拦开，动作看似玩闹，力道却不小，让他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又引来一阵肆无忌惮的笑声。

张浩果然手指滑动，点开了相册图标。

李明的手机没有设密码，他嫌麻烦。

“哎呀，真无聊，全是游戏截图。”

张浩故作失望地嚷嚷，手指却还在不停上滑。

突然，他停住了，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表情夸张地扭曲起来：“哇喔！

这是什么？

小学数学竞赛三等奖？

噗——李明，你还有这种光辉历史呢？”

那张照片是李明的母亲多年前拍的，当时觉得骄傲，硬是存进了手机里，他自己都快忘了。

巨大的羞辱感像烧红的烙铁，瞬间烫遍了李明的全身。

他的耳朵嗡嗡作响，血液似乎都冲到了脸上，却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

他能感觉到周围所有目光都聚焦过来，带着各种意味：嘲讽、好奇、怜悯、看热闹不嫌事大……“哈哈哈哈！

三等奖！

厉害啊李明！

现在是不是连三角函数是啥都忘了？”

张浩把手机屏幕对着他那群跟班展示，笑得前仰后合。

“还给我！”

李明的声音低了下去，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不再试图去抢，只是死死地盯着张浩，眼神里有一种被困住的、绝望的愤怒。

“还你？

行啊！”

张浩恶劣地笑着，手腕突然一扬，作势要把手机扔向远处的水泥地。

“接着！”

李明的心脏几乎跳出嗓子眼，下意识地向前扑去。

但张浩只是虚晃一枪，看到李明狼狈扑空的样子，和周围更大的爆笑声，他满意极了。

他觉得无趣了，像丢垃圾一样把手机随意抛回给李明。

手机砸在李明的胸口，掉落在他的脚边，屏幕朝下。

他僵在原地，没有立刻去捡。

“没劲。”

张浩撇撇嘴，拍了拍手，仿佛沾上了什么灰尘，“走了走了，跟这种闷葫芦有什么好玩的。”

一群人哄笑着，勾肩搭背地走了，议论声和笑声隐隐传来，夹杂着“三等奖”、“废物”、“真怂”之类的词语。

首到他们走远，李明才慢慢地、僵硬地弯下腰，捡起地上的手机。

屏幕上的裂痕似乎又多了一道细纹，像刻在他心上的口子。

他紧紧攥着手机，指甲掐进了掌心。

西周隐约还有目光投来，他感觉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想要逃离。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走向任何一群人，只是默默地、更快地走回那个最阴暗的角落，重新把自己埋进阴影里。

手机的亮光再次亮起，映着他发红的眼眶和死死咬住的嘴唇。

周围的喧嚣、球撞击地面的声音、别人的欢笑……一切都变得遥远而模糊，只有刚才那些尖锐的嘲讽和笑声，在他脑子里一遍遍地重复播放。

他缩了缩肩膀，将连帽衫的帽子拉得更低，几乎完全盖住了脸，试图将自己与这个充满恶意的世界彻底隔绝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