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打湿了议事厅的窗，水珠顺着雕花缝往下淌，在青砖上洇出一块块暗影。

苏震山盯着炉子里烧得噼啪响的沉水香，火星乱蹦，空气闷得像裹了层油布。

香灰堆得厚了，风一吹就打着旋儿，扫过他眉心。

他左手摩挲着腰间的玄玉扳指——玄冰侯送来的定亲礼。

硌得慌，像皮下扎了针。

“老爷，墨公子还没来。”

护卫的声音刺进安静，余音撞在梁上，抖落一缕浮尘。

苏若雪站在右边，袖子蹭翻了半盏冷茶。

茶水泼在族谱上，墨迹晕开，像道旧血。

她瞥了眼廊外滴雨的芭蕉，水珠砸下来，一声声闷响，像在倒数。

她冷笑：“不过是个赘婿，也值得家主等？”

苏震山没吭声。

他看着第三个位置——苏明该坐的地方，现在积了层灰。

指尖划过案边，沾了点湿，像昨夜没擦净的血。

演武场的血早冲干净了，可那一道劈断旗杆的雷，还在他脑子里炸。

太阳穴突突跳，呼吸都发烫。

他攥紧扳指，指节发白，手背青筋暴起：“去后山禁地。”

声音冷得像灰烬，“再不来，按族规处置。”

“不必了。”

脚步声从外面传来，不快不慢，踩在青石板上，每一步都让地上的水渍微微震颤，向两边退开。

苏震山猛地抬头。

墨渊站在门口，黑衣沾着露水，却不湿，仿佛雾气自动避开了他。

腰间木剑斜挂着，“混沌”二字在晨光里泛金，每走一步，剑鞘就流过一道微光，像活了一样。

苏若雪瞳孔一缩。

昨夜雨那么大，这人浑身湿透，现在却干干净净，连发梢都没潮。

更让她心惊的是，他每走一步，厅里的灵气就轻轻颤动，像被惊飞的蝶，绕着他打转。

连炉火都暗了一瞬。

她手刚摸上软剑，手腕就被按住了——赵管事不知什么时候站到她身边，枯手捏得她生疼，冲她摇头。

那手指冷得像铁。

“家主找我？”

墨渊停在厅中央，目光扫过苏震山，掠过苏若雪发白的手指，最后落在赵管事发抖的拐杖上。

声音很淡，却像冰玉贴着皮肤，冷得人心里发麻。

苏震山胸口一闷。

他盯着墨渊的木剑，想起昨夜那道雷——剑未出，天己怒。

雷光撕开夜幕时，他看见墨渊站在雨中，剑还在鞘里，可整个演武场的人全跪了下去。

可他是苏家主，三百私兵的头，怎么能在个后辈面前低头？

他拍案而起，扳指磕在桌上，“啪”一声裂了道缝，血雾从裂口渗出：“你杀了我儿子，还敢这么嚣张？”

“苏明拿剑砍我喉咙。”

墨渊低头看了眼手腕——昨夜攥剑留下的红痕还在，皮肉肿着，“百多人看着。

你要问罪，先问问你儿子，为什么对赘婿动手。”

他抬眼，眸子深处闪着金光，“或者，我亲自去玄冰侯府问问，他儿子为啥急着要苏清歌的婚书？”

苏震山脸刷地白了。

额角青筋跳，嘴角抽，喉头滚动，像吞了苦胆。

他昨天才收聘礼，婚期都定了。

可这事根本没报官——玄冰侯在北域，跟东玄正道不对付。

要是墨渊真去闹，别说联姻，苏家都得被唾沫淹死。

汗顺着鬓角滑下，湿了衣领，凉意贴着背爬。

“你……你就是运气好，得了点机缘，算什么？”

“运气？”

墨渊笑了，手抚上木剑。

剑鞘微光一闪，眼尾那颗红痣像滴了血。

光波荡开，炉灰无风自旋，卷成小柱。

他转身走向厅后那面红绸盖着的墙，抬手一扯——红绸落地，露出斑驳石碑。

裂纹和他木剑上的刻痕，一模一样。

“这碑，刻的是苏家先祖和苍溟帝族共镇魔劫的誓约。”

他指尖划过“苏战”二字，声音冷下来，“你知道这名字是谁封的吗？

百年前，帝族亲封的‘镇魔将’。”

苏震山腿一软，差点跪下。

他知道这块碑。

十年前老祖宗临死前拉着他的手说：“别动碑，别提帝族。”

可他早忘了。

他只记得苍溟帝族现在势力大，提旧事惹麻烦；只记得玄冰侯的聘礼能买十座铁矿，够苏明娶三房小妾。

现在被当众揭开，他喉咙发腥，差点吐出来：“你胡说！”

“真不知道？”

墨渊转头，眼神像毒刃，“那玄冰侯的玄冰卫，为啥总在子时去城南乱葬岗？

那口枯井里的血，为啥有魔剑的味道？”

厅里死寂。

苏若雪掐着手心，指甲陷进肉里，血腥味冲上鼻腔。

她学了十年权谋，知道家族有秘密，但从没听过“魔剑”。

晨雾飘进来，裹着墨渊身上的气味——松针混冷铁，清冽带灼感，刺得她太阳穴首跳。

她盯着那块碑，突然想起昨天在后院听见老仆闲聊：“禁地的碑，原是镇东西的。”

“后来家主让人蒙了红绸，说不吉利。”

“想明白了，”墨渊声音忽然轻了，像风吹过枝头，“可以跟我一起想办法。

毕竟……”他扫了眼苏震山腰间裂开的扳指，血雾正被无形之力吸进剑鞘，“有些事，不是苏家能扛的。”

苏震山瘫在主位上，手抖得停不下来。

他终于懂了赵管事昨晚那句话：“从那声雷开始，青阳城的天要翻了。”

不是天要翻，是压了百年的剑，要出鞘了。

苏若雪看着墨渊的木剑，喉咙发苦。

心跳像擂鼓，混着外头的晨钟，撞得耳膜疼。

魔剑、帝族……这些词烧得她眼眶发烫。

她想问，可墨渊一抬眼，目光像镜子，照得她全身发冷，连呼吸都卡住。

“茶凉了。”

墨渊转身往门口走，木剑轻晃，剑鞘碰腰，发出一声“嗡”——像龙刚醒。

门帘掀开，光涌进来，他的影子拉得比谁都长。

苏若雪盯着那影子，突然想起碑底那行小字：“混沌现，魔劫生。”

她打了个寒颤，摸了摸颈间银锁——老祖宗给的，说能避邪。

银锁贴着皮肤，冷得像冰。

可指尖碰到锁面时，竟有股暖意顺着锁骨往上爬。

苏清歌站在回廊下，雨顺着檐角连成帘，打湿了她的裙角。

水痕蜿蜒而下，像泪。

她看着墨渊消失在后山小径，手里攥着他塞来的木剑——走时说“替我收着”。

掌心的温度，比三年前他偷偷塞给她的伤药还烫。

“姐？”

苏若雪从后面过来，声音轻得不像她。

今天她没束发，发尾垂着，也没佩剑，像小时候被她拽着去采槐花的样子。

苏清歌转身，撞进她眼里的疑惑：“你真信他说的？

什么帝族、混沌剑胎……三年前我在青竹峰摔下崖。”

苏清歌打断她，指尖抚过“混沌”二字，“是他用身子垫在我下面。

大夫说他断了三根肋骨，硬背我走了二十里。

我问他疼不疼，他说‘比小时候在雪地捡柴暖’。”

她顿了顿，“后来才知道，他那时没家，住在城南破庙。”

苏若雪睫毛颤了颤。

她记得那年跟着苏明去破庙堵人，看见墨渊蜷在稻草堆里，怀里护着半块冷馍。

苏明拿石子砸他，她嫌脏，站在三步外冷笑——可现在想起来，那少年头破血流，却死死护着那块馍，像护着命根子。

“昨夜他杀人时，我看见他手腕的红痕。”

苏清歌低头看自己手腕上的青疤，“三年前替我挡毒蛇咬的。

他说是树枝刮的，可蛇毒要七日才解，他烧了三天，还守在我窗外，怕我寒疾发作。”

她声音轻得像雨，“他不是废物，他只是……只是在等剑醒。”

赵管事从柱子后走出来。

老仆拄着拐，银须沾雨，浑浊的眼却亮得吓人，像燃着远古的火。

他看着苏清歌手里的木剑，喉结动了动：“我伺候苏家三代。

老祖宗临死前说：‘哪天看见混沌光，就知道苏家的剑，回来了。

’”苏若雪后退半步，背抵上冰凉的柱子，湿意渗进衣服，激得她一颤。

她想起昨天听见的闲话——婆子们说：“那赘婿总半夜去禁地。”

“碑原来是镇东西的。”

再看赵管事，他腰间的钥匙串正轻轻晃，“叮”一声，像暗号。

“老爷叫您去内堂。”

小丫鬟的声音打破寂静。

苏清歌抬头，看见议事厅门帘掀了角，苏震山站在案后，断了缝的扳指在光下泛冷，裂口里，黑气缓缓游动。

他见苏清歌望来，勉强扯出笑，嘴角僵，眼神闪。

苏清歌把木剑塞进苏若雪手里：“替我收着。”

转身时，听见妹妹低声嘟囔：“姐，你变了。”

她没回头，心里说：不是我变了，是我终于看清了——那个在破庙捡柴的少年，从来不是仰人鼻息的赘婿。

他只是在等，等我愿意看他一眼。

内堂里，苏震山正倒茶，手抖得厉害，半杯泼在桌上，水渍漫开。

“清歌啊，”他扯了扯领子，喉头滚动，“玄冰侯的聘礼……退了。”

苏清歌坐下，声音清亮，“我跟墨渊的婚书还在祠堂。

苏家要悔婚，先过他那一关。”

茶杯“咔”地裂了缝，热茶渗出，烫红他的手指。

他看着女儿眼里的光，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她妈也是这样，站在族老面前说：“我要嫁苏震山，哪怕他是个穷武夫。”

那时他说“我会护你”，后来却为了利益，把女儿往火坑推。

“爹。”

苏清歌伸手按住他发抖的手，“你说武道为尊，可真正的尊，不是攀权贵，是护住该护的人。”

她的手很凉，像她妈临终前摸他脸的温度，“墨渊能护我，我也能护他。

你信他，就跟他一条心；不信……”她看向后山，“你知道，他说得出，做得到。”

苏震山看着她眼里的坚定，喉咙发苦。

他想起昨夜收尸的仆人说，苏明眉心那个洞，小得像针扎的，可整个人生机全无——那不是凝气境能办到的。

他摸出怀里的密信，“魔剑残魂”西个字被汗浸糊了，烫得像烧红的铁。

“去。”

他对门外说，“把玄冰侯的聘礼装箱，退回去。”

苏清歌起身，袖子里掉出一块碎玉。

那是墨渊三年前入赘时，她偷偷给他的定情物。

后来被苏明踩碎，她又捡了回来。

阳光照在碎玉上，光斑跳到苏震山脸上，像极了昨夜混沌剑胎爆发的光。

“三日后。”

苏震山看着光斑，忽然开口，“我在前厅设宴。”

他扯了扯嘴角，“请贤婿上座。”

苏清歌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他一眼。

她看见父亲鬓角的白发被雨粘成一缕，突然想起小时候他背她看灯市，说：“清歌要什么，爹都给。”

也许，有些错，还来得及改。

雨停了。

苏若雪站在回廊下，盯着手里的木剑出神。

“混沌”二字泛金，像有东西在流动。

指尖一碰，竟有微弱脉动，像剑在呼吸。

她摸了摸银锁，这次不冷了，反而有股暖意顺着锁骨往上爬。

老祖宗说银锁避邪，也许避的不是外邪，是人心的邪。

后山禁地，墨渊单膝跪在碑前。

他指尖抚过“苏战”二字，识海里浮出记忆：白发老人摸着他的头，说：“这是你外祖，当年和我一起斩了魔剑。”

风过林梢，落叶飘进香灰里——他每天清晨来烧的，为苏家先祖，也为自己。

“三日后。”

他看着碑上的裂痕，轻声说，“该让某些人，见见帝族的剑了。”

山风掀起衣摆，木剑轻鸣，像低语，像誓约。

远处，青阳城的炊烟升起，混着雨后青草香，飘进禁地的竹篱。

而在苏家大宅，苏震山盯着案上那封揉皱的密信，手指缓缓覆上“魔剑”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