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在冰冷粗糙的楼道墙壁上，陈默大口呼吸着走廊里混浊却正常的空气，仿佛溺水之人刚刚挣脱漩涡。门内与门外，仅一门之隔，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窒息感。一种源于污浊的实体，另一种则源于无形却更具侵蚀性的冰冷注视。他需要立刻离开这里，需要咖啡因，更需要一个绝对公开、光线充足的地方来重新启动自己锈蚀的思维。街角的“蓝鸟咖啡馆”弥漫着廉价的咖啡香精和油炸食物的混合气味。塑料桌椅，菜单泛黄，角落里一台老旧电视机无声地播放着午间新闻，主持人夸张的口型在寂静中显得异常滑稽。陈默选择了最角落的位置，背靠着墙——这是刻入骨髓的习惯，确保视线能覆盖整个空间，无人能从他背后靠近。一杯浓得像中药的廉价黑咖啡在他面前冒着微弱的热气。他强迫自己灌下一大口，滚烫苦涩的液体灼烧着食道，却也带来一丝清醒的刺痛，暂时压下了颅腔内仍在敲打的重锤。“他摊开周倩给他的几张纸。一张是周明的生活照，一张是打印的失踪人口报案回执，还有一张纸，周倩手写了一些她认为可能重要的信息：周明的课程表、几个同宿舍好友的名字和电话、以及一个名叫‘孙浩’的高中同学的联系方式，常去的几个地点，以及——重点圈出的——“佳佳便利店”和“怪老头”。”照片上周明那未经世事的简单笑容，莫名地刺痛了陈默。这笑容与他最终消失在监控里那惊慌失措的表情形成残酷对比，也更隐约地……与林薇失踪前那张对着地铁监控露出的、毫无阴霾的笑脸，隐隐重叠。一种熟悉的、冰冷的无力感再次攥紧他的心脏。他下意识地去摸口袋里的酒壶，却摸了个空。他低声咒骂了一句，将杯中剩余的咖啡一饮而尽，用近乎自虐的苦涩强行将注意力拉回现实。“佳佳便利店……”他默念着这个地址，“城东，理工大学后门……”城东区。那片区域像城市一块褪色起毛的旧布，发展早，如今显得破败杂乱。老旧社区、小型加工厂、廉租公寓和大学校区毫无章法地拼接在一起，人口流动大，监控覆盖存在大量盲区。是个容易藏污纳垢，也容易让意外无声无息发生的地方。他拿出自己那台屏幕带着裂痕的老旧手机，依次拨打了周明几个室友和那个叫孙浩的高中同学的电话。结果和预想的差不多，甚至更苍白。室友们口径一致：周明最近很正常，就是学习压力大有点失眠，失踪前一天晚上还说要去图书馆赶报告，看不出任何异常。孙浩在电话里的声音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漫不经心，表示上周还一起打了球，没发现周明有什么不对，“就是感觉他好像有点累，心事重重的样子”，但追问又说没事，以为只是考试压力。所有信息都拼凑出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大学生画像，他的失踪似乎完美契合了“年轻人临时起意逃避压力”或“遭遇街头随机罪案”的常见剧本。理智告诉他，应该就此打住，拿着预付金去应付刘太太，然后继续回去用酒精麻痹自己。但那股首觉，那曾经帮他穿透无数谎言迷雾、如今却被酒精浸泡得有些迟滞的首觉，却在微弱地、持续地闪烁着警报。那个“怪老头”，周倩复述的那些支离破碎的诡异话语——“城市底下有东西在动”、“晚上的影子不是影子”、还有那关键的“铁锈和腐烂”的气味描述……这些碎片，像一块块冰冷的磁石，强烈吸引着他内心深处那些关于林薇案的不安记忆。两者之间那若有似无的诡异联系，让他无法忽视。他仿佛站在了两条平行线即将交汇的临界点，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压抑。他看了一眼窗外，天色己经开始暗淡，建筑物的阴影被拉长，黄昏将至。他知道，有些东西，总是在光线消退后变得更加活跃。白日的秩序悄然退场，夜晚的规则开始书写。“该去拜访一下这家便利店了。”他对自己说，声音沙哑却带着一丝久违的决心。一种混合着恐惧和兴奋的战栗感，悄然爬上他的脊背。佳佳便利店位于一条略显偏僻的街道上，像一颗被遗忘的棋子，夹在一家门窗紧闭、橱窗积灰的五金店和一家招牌褪色、字体暧昧的成人用品店之间。店面不大，灯箱招牌上的“佳”字有一半不亮了，变成了“佳佳便利”。苍白得有些刺眼的光线从玻璃门透出来，勉强照亮门口杂乱摆放的饮料箱和散发着温热蒸汽的关东煮摊子。陈默把车停在街对面一个昏暗的角落里，没有立刻下车。他摇下车窗，点燃一支烟，默默地观察着。这个时间点，街上行人稀疏，偶尔有背着书包的学生匆匆走过，或是穿着工装的附近居民出来采购晚餐食材。便利店门口，一个穿着油腻工装的男人正靠着墙抽烟，和一个穿着蓝色便利店制服、看起来像是店员的年轻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一切看起来平常无奇，甚至有些乏味，就是这座城市里成千上万家廉价便利店中毫不起眼的一员。但陈默的目光却像探针一样，细细扫描着每一个细节，不放过任何一丝异常。他掐灭烟头，推开车门，穿过空旷的街道。推开便利店玻璃门时，门上的感应器发出呆板而刺耳的“欢迎光临”电子音。店内灯光比外面看起来更加苍白，甚至偶尔微弱地闪烁一下，照亮了挤得满满当当、略显凌乱的货架。空气里混杂着关东煮的咸鲜香味、烤肠的油腻味和一种淡淡的、廉价的清洁剂味道。收银台后面，一个年轻的男店员正低头专注地玩着手机游戏，激烈的音效从手机里传出，他眼皮都没抬一下。陈默在狭窄的货架间慢悠悠地转了一圈，像是在挑选商品，目光却扫过每一个角落。最后，他拿了一瓶最便宜的矿泉水和一包最便宜的烟。走到收银台前，将东西放在台上。“一共二十七块五。”店员依旧没抬头，手指在屏幕上飞快滑动操作，游戏音效戛然而止。陈默递过去一张五十的纸币，状似随意地开口，声音比平时提高了一些，以压过店里的背景音乐：“哥们，打听个事儿。”店员这才勉强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被打扰游戏的不耐烦：“啥事？我有个表弟，叫周明，以前好像在这儿打过工？瘦高个，戴个黑框眼镜，学生模样。”陈默尽量让语气显得平常。“周明？”店员皱起眉，努力回想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收银台，“哦……好像是有这么个人。干的时间不长，挺安静的。好像……半个多月前就不干了吧？说是要专心准备考试。不太熟。”他的语气很平淡，没有任何波澜，显然对周明没什么太多印象，就像一个随时会被擦掉的临时符号。“他在这儿干活的时候，有没有提起过一个……比较奇怪的老头？据说经常晚上来买东西的？”陈默追问，目光看似无意地扫过店员的表情，捕捉着任何细微的变化。店员脸上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混合了厌恶和些许畏惧的表情，虽然转瞬即逝，但没能逃过陈默的眼睛。“奇怪的老头？哦……你说那个老疯子啊？”他下意识地压低了点声音，仿佛怕被谁听见，身体也微微前倾了些。“是有这么个人。神经兮兮的，老是半夜来，买最便宜的那种卷烟。眼神吓人，首勾勾的，看人的时候让人心里发毛。怎么个吓人法？他说过什么奇怪的话吗？”陈默身体也微微前倾，声音放得更低，营造出一种分享秘密的、心照不宣的氛围。他需要撬开这条缝隙。店员似乎被勾起了兴致，也可能是漫长的夜班太过无聊，需要一点刺激。他凑近了一点，连手机屏幕都暗了下去。“就跟丢了魂似的，眼睛空洞洞的、嘴里老是嘀嘀咕咕的，也听不清说啥。好像说过什么……‘墙变薄了’，‘地底下有东西在睡觉，快醒了’……”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更具体的细节，脸上露出一丝嫌恶，“哦对了，还说过什么‘影子会咬人’！妈的，听起来就瘆得慌。我们都尽量不理他，赶紧让他买完东西走人。”墙变薄了……地底下有东西……影子咬人……每一个词，都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猛烈地撞击着陈默记忆深处那些被封存的、关于林薇案的诡异细节档案柜。他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太阳穴突突地疼，但这一次，不仅仅是因为宿醉。一种冰冷的兴奋感沿着他的脊椎爬升。“他最近还来吗？好像……有好几天没见着了。得有十来天了吧？没留意。”店员摇摇头，似乎不想再继续这个令人不适的话题，拿起扫码器，“还要别的吗？”语气恢复了之前的疏离。陈默摇摇头，接过找零和装着一瓶水一包烟的塑料袋。就在他转身准备离开的瞬间，他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便利店最里面的一排货架——那后面似乎是员工休息区和仓库的入口，光线相对昏暗。突然，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脚步猛地钉在原地！一股极其微弱、但却绝对无法错认的的气味——铁锈与某种难以形容的、类似有机物腐败的甜腻气味——如同一条冰冷滑腻的细蛇，猝不及防地钻入他的鼻腔！这气味……！与五年前林薇失踪现场那无法解释的、被他深深记住的残留气味，以及周倩描述的、那个怪老头身上的味道，惊人地、恐怖地相似！那瞬间的嗅觉冲击，粗暴地撕开了时间的帷幕，将他猛地拽回那个充满无助与疑云的雨夜现场。几乎是同时，他眼角的余光似乎敏锐地捕捉到，在仓库门下方那片狭窄的、本该普通的阴影里，有什么东西极其迅速地蠕动了一下！那阴影的浓度和质感在那一瞬间似乎发生了诡异的变化，变得异常深沉粘稠、像一潭骤然荡漾开的墨汁，并且散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针扎般的冰冷感，与他公寓里的感觉同源，却更加清晰强烈！那绝非光影错觉，更像是什么活物 briefly 显形又瞬间隐没。侦探的本能让他猛地转头，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投向那片阴影——然而，什么都没有。仓库门依旧紧闭着，下方的阴影正常无比，仿佛刚才那惊悚的一幕只是他视网膜和大脑联合制造的又一个恶劣玩笑。只有鼻腔里残留的那一丝丝若有若无的诡异气味，顽固地证明着刚才的感知并非完全虚妄。“先生，还有事吗？”店员看到他突然僵住不动，表情古怪地盯着里面，忍不住出声问道，语气里带上了一丝疑惑和警惕。陈默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和胃部因那气味引起的翻搅不适感。他转过头，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平静甚至略显疲惫的表情，恰到好处地掩饰了内心的震动：“没事。谢谢。”声音略微有些发紧，但他控制得很好。他拎着轻飘飘的塑料袋，快步走出便利店。电子音“欢迎下次光临”在身后响起，此刻听起来异常刺耳和虚伪。站在便利店门外，傍晚的冷风吹在他脸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凉爽，反而出了一身黏腻的冷汗。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不是因为运动，而是因为一种混合了恐惧、强烈兴奋和巨大不安的情绪。指尖微微发凉，一种源自本能的预警在西肢百骸流窜。那不是幻觉。至少，不全是。气味不会凭空出现又消失，那种冰冷的被注视感也绝非偶然。这座看似普通的便利店，那个消失的怪老头，周明的失踪……这一切的背后，一定隐藏着什么。某种黑暗的、超出常人理解的东西，终于被他触碰到了边缘。冰面己经裂开，水下模糊的轮廓正在显现。他抬起头，看向那条被愈发浓重的夜色逐渐吞噬的街道，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锐利和清醒，仿佛一头从漫长冬眠中被迫唤醒的猎犬，终于再次嗅到了猎物的踪迹，尽管那气味危险而未知。狩猎，真的开始了。而这一次，猎物或许并非传统意义上的生物。“我一定会找到你”，“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