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咚！

咚！

急促的、如同擂鼓般的敲门声，带着一种熟悉到令人心尖发颤的穿透力，狠狠砸碎了深沉的混沌。

“锋子！

厉锋！

死小子还不快滚起来！

今天开学报到！

要迟到了你想啥呢！”

母亲张秀芬的声音，带着乡音特有的响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宠溺，隔着薄薄的木板门板，毫不留情地撞了进来。

那声音——那么鲜活，那么近！

嗡！

一股剧烈的眩晕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厉锋的太阳穴上！

眼前天旋地转，粘稠的黑暗如同退潮般缓缓散去，留下斑驳扭曲的光影。

死了吗？

还是在无间地狱？

为什么……能听到母亲的声音？

如此真实！

咚！

咚！

咚！

敲门声更急了，还伴随着门板轻轻的晃动。

“再不起来，早饭喂狗了啊！”

母亲的“威胁”如期而至。

厉锋猛地睁开了眼！

心脏在胸腔里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然后又被狠狠揉捏！

无法呼吸！

视线瞬间聚焦，却又带着万花筒般的混乱色彩。

映入眼帘的，是头顶上灰白色的、边缘有些霉点的廉价石膏吊顶。

一盏沾满了灰尘和几只小飞虫尸体、蒙着蛛网的、勉强能发出昏黄光晕的吸顶灯。

目光艰难地向下移动。

贴着些发黄篮球明星海报的、粗糙的石灰墙壁…靠在墙角、油漆斑驳脱落的旧书桌，上面没有课本，只有一支新买的廉价钢笔、一个未拆封的笔记本和几张崭新的空白硬板纸书皮——正是为即将领到的新书准备的。

旁边歪歪扭扭扔着一份红色的录取通知书和一叠关于新生入学报到的须知文件。

地上胡乱扔着一个瘪了气的篮球，几双磨损严重的运动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青春期的雄性荷尔蒙气息混合着陈旧汗味、廉价洗衣粉和一丝若有若无霉变的混合气味——这是独属于少年混乱空间的“地窖”味道。

而身下，是硬邦邦的棕绷床板，上面铺着洗得发白、印着褪色蓝格子的粗布床单。

皮肤摩擦着它略显粗糙的质感，带来一种迟钝的、被遗忘了许久的触感。

这一切……厉锋仿佛被电流击中，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

动作过大，“嘭”地一声，手肘撞在了床头斑驳的铁栏杆上，痛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然而这痛楚却如此清晰地告诉他——他还活着！

这不是地狱的幻觉！

“咔哒。”

伴随着钥匙转动和门轴生涩的呻吟，房门被首接推开了。

一个系着深蓝色旧围裙的身影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微胖，鬓角有几缕操劳留下的花白，但面色红润，眼神里是藏不住的泼辣和关切。

她一只手端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上面卧着两个金灿灿的荷包蛋，另一只手毫不客气地掀开蒙在厉锋腿上的薄被。

“呦！

我的少爷！

非得踹你两脚才动弹是不是？

太阳都晒屁股了！”

母亲张秀芬那张熟悉的、略显粗糙却充满生气的脸庞占据了厉锋全部的视野。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了千年万年！

厉锋的大脑一片空白。

所有的意识、所有的记忆，都在此刻轰鸣爆炸！

边防线上刺骨的寒风……震爆弹撕裂耳膜的巨响……右臂骨头被弯刀劈裂的剧痛……血螳螂死前狰狞的眼神……退伍……推开家门那如同炼狱的场景……血书纸条……废弃工厂冰冷雨夜中的孤狼搏杀……父母冰冷僵硬、被亵渎的遗体……黄土坟茔前那深入骨髓的绝望和贯穿生死的誓言……一幅幅染血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流，以摧枯拉朽之势疯狂冲刷着他此刻脆弱不堪的神经！

每一帧画面都带来刻骨的疼痛，远比撞在铁栏杆上的手肘剧烈千倍万倍！

身体在微微颤抖，冷汗瞬间浸透了背心，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砾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只能死死地盯着眼前这张脸，这张应该永远冰封在黄土之下、此刻却如此生动鲜活的脸！

母亲……妈！

是真的？！！

狂喜的烈焰猛地从深渊中燃烧起来，却在下一秒被滔天的恐惧冰水狠狠浇灭！

会不会是又一个扭曲的幻象？

在自己彻底咽气前，“眼镜蛇”那魔鬼安排的最后一场残忍玩笑？

他的眼神复杂到了极致，混杂着失而复得的剧烈冲击、无法置信的迷茫、深入骨髓的恐惧，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察觉的、小心翼翼、几乎不敢触碰的巨大希冀。

这异样的、如同受惊野兽般死死盯着自己的目光，终于让母亲张秀芬感觉到了不对劲。

她皱起眉头，手里的面碗往床头柜上重重一顿，发出“哐”的一声响。

“怎么了你这是？

做噩梦啦？

盯着老娘发啥傻呢？

脸上画花了？”

她凑近了点，粗糙带着薄茧的手指毫不客气地捏了捏厉锋的脸颊，“哎哟喂，这一脑门子的冷汗！

掉魂啦？”

真实的触感！

带着温度，带着母亲手心的粗糙！

不是冰冷的尸体！

“瞧瞧你这点出息！”

母亲没好气地拿过旁边凳子上搭着的一块旧毛巾，胡乱地在厉锋额头上擦着汗，“多大的人了，上个高中还能吓成这样？

是不是夜里被瘟蛇附体了？

魂都丢了！”

她语气带着嫌弃，手上的动作却一点也不轻柔，胡乱地擦着他的额头和脸颊，力气大得像是要搓掉一层皮。

但那动作里透出的、毫不掩饰的关切和熟悉的生活感，却如同最炽热的暖流，汹涌地融化了厉锋心口凝结的万载寒冰，也冲垮了他理智的最后一道防线！

是真的！

母亲还活着！

带着那能驱散所有噩梦的活力！

“妈！”

一声完全失控的、嘶哑变调的呼喊猛地从厉锋喉咙深处迸发出来！

如同破闸而出的洪水，带着巨大的呜咽和积郁了太久太久的、无法形容的巨大委屈与后怕！

眼泪完全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滚烫的泪水瞬间决堤！

他不管不顾地伸出双臂，在母亲错愕的目光中，如同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狠狠地、用力地抱住了她微胖而温暖的身体！

用力之大，仿佛要将自己揉进她的骨血里！

少年的身体不算高大，但张秀芬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熊抱勒得一个踉跄，差点打翻了面碗。

“哎哟！

你这混小子！

发什么疯！

撒手！

面条都弄洒了！”

母亲被勒得首翻白眼，又好气又好笑，用力拍打着厉锋的后背，“哭啥哭！

多大人了？

丢不丢人！

不就是去个新学校吗？

当年你妈我…” 她习惯性地又想数落。

可厉锋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了。

他将脸深深埋在母亲颈窝，那熟悉的家常肥皂气息混合着淡淡的油烟味，是这世上最安心的味道。

肩膀在无法抑制地剧烈抽动，无声的泪水如同滚烫的岩浆，灼烧着他的脸颊，浸透了母亲肩头的衣料。

所有的委屈、痛苦、悔恨、恐惧、失而复得的狂喜……在感受到这真实无比的体温和气息的刹那，如同找到了唯一的宣泄口，汹涌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张秀芬拍打的手渐渐缓了下来。

她再怎么粗枝大叶，此刻也真切地感受到了儿子身上那种不同寻常的惊悸和巨大委屈。

虽然莫名其妙，但这孩子似乎真的被什么东西狠狠吓到了。

粗粝的手掌最终落在厉锋的后脑勺上，轻轻顺着他汗湿又带着微微油腻的少年短发。

“好了好了，行了啊。”

她的声音罕见地软了些，“啥事过不去啊？

天塌下来还有你爹顶着呢。

赶紧的，把眼泪憋回去！

把面吃了，然后麻溜换衣服滚蛋！

别真第一天就给老师留下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印象，回头你爹又该说你没个爷们儿样了！

听见没？”

“爸……” 厉锋猛地从母亲怀里抬起头，泪眼模糊，声音颤抖而急切，“我爸呢？”

“你爸？”

母亲疑惑地瞥了他一眼，“你爸还能在哪？

一早就进山砍竹子去了！

开春人家订的一批竹篾等着赶工呢！

怎么？

睡迷糊了连你爹的行踪都操心？

赶紧的，收拾自己！”

母亲又恢复了那风风火火的泼辣，把毛巾往他怀里一塞，指着那碗面，“五分钟，把它解决了！

我去看看灶火！”

看着母亲唠叨着转身离开那狭小房间的背影，厉锋如同脱力般瘫靠在冰冷但真实的铁床头。

浑身虚脱，精神却像经历了一场惨烈大战后幸存下来，带着一种近乎恍惚的通透。

他颤抖着伸出自己的右手——骨节匀称，略显纤细，皮肤带着少年特有的光泽，干净有力。

没有伤痕！

没有变形！

能握紧！

能感受到冰凉的铁栏杆带来的刺痛！

左手——虎口没有厚茧，指关节也不见搏杀留下的粗粝。

他猛地掀开被子，露出双腿。

没有深可见骨的刀痕！

没有被子弹洞穿的孔眼！

健康的肤色，覆盖着充满力量的、未经摧残的肌腱！

不是地狱！

不是弥留的幻梦！

他真的回来了！

回到了……高一开学的第一天！

“呵…哈哈……”一阵压抑到极致又难以自持的、带着泣音和狂喜颤抖的低笑，从厉锋喉咙深处滚出。

他捂住脸，任由滚烫的泪水从指缝中肆意滑落，砸落在印着褪色蓝格子的粗布床单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前世！

今生！

血海深仇！

血亲犹在！

“眼镜蛇……” 当这个名字再次从齿缝间磨出时，那滔天的恨意里，第一次燃起了能够扭曲时空壁垒、足以焚天煮海的熊熊烈焰！

但那烈焰中心，不再是冰冷的绝望，而是熔铸了无尽希望和必须逆转未来的、铁一般的信念！

母亲煮的那碗面条的香气，顽强地钻入他的鼻腔。

那是人间烟火的味道，是生机的味道，是他上辈子魂牵梦绕却永远失去的味道！

活下去！

必须更强！

强到足以保护这一切！

他近乎贪婪地呼吸着这混杂着汗味、食物香气和木质尘埃的空气，每一个细胞都在呐喊。

前世边防炼狱磨砺出的意志，在少年躯壳中提前苏醒！

猛地一抹脸，厉锋跳下床，端起那碗还有点烫手的面条，狼吞虎咽！

滚烫的面汤灼烧着口腔和喉咙，却让他感觉无比真实！

活着！

能吃得下饭！

多好！

几口扒拉完面条，他飞快地冲到房间角落那个歪歪斜斜的老旧五斗橱前，拉开了最上面那个嘎吱作响的抽屉。

几件半新不旧的衣服叠放在里面。

他毫不犹豫地抓起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运动服外套和一条同样磨损严重的牛仔裤——这就是他高中时期的“正装”。

他甩掉身上的旧汗衫，露出一副刚刚开始抽条、略显单薄却筋骨初显的少年身体。

他一边快速套上衣服，一边冲进厨房旁边那间充当洗手间的小隔断。

哗啦啦！

冰凉刺骨的山泉水从锈蚀的水龙头里冲出来，兜头盖脸地浇在头上！

厉锋闭着眼，任由冰冷刺激着每一寸皮肤，冲刷掉最后的混沌和眼泪的黏腻。

“快点啊小子！

磨磨蹭蹭属蜗牛的？”

母亲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伴随着竹扫帚扫地的沙沙声。

“来了！”

厉锋猛地抬头，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水珠。

镜子里的少年，眉宇间尚未完全褪去青涩，但那双眼睛却己然不同。

瞳孔深处，不再是十六岁少年应有的懵懂或跳脱，而是沉淀着跨越了生死界限的血与火，如同打磨后的玄铁，冰冷、幽深，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和洞穿力！

那是两世为魂的印记！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胸腔里翻涌的狂澜，试图找回一点十六岁少年该有的样子。

他快步走了出去。

母亲正用扫帚驱赶着几只试图啄食院边菜叶的土鸡：“喏，书包在堂屋桌上。

钱在侧兜里装好了，省着点花。

中午看情况回来吃还是在学校旁边对付一口。”

“嗯。”

厉锋应了一声，走进光线稍显昏暗、却也无比熟悉的堂屋。

看到了那张略显油腻、边缘磨得发亮的八仙桌。

看到了墙上悬挂的、用毛笔歪歪扭扭写着的“勤是摇钱树”的泛黄字幅。

看到了角落里堆着破旧竹篾工具和等待编织的半成品……一切都和记忆中那个家吻合，没有血迹，没有惨状，只有安稳的、有些窘迫却充满生活气息的日子。

前世那张恶毒的、染血的留言照片背面，曾经就躺在这里！

厉锋的心脏猛地一缩，刺痛感瞬间传遍全身。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寒芒己深埋。

他拿起桌上那个军绿色、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正是前世他背着去城西废铁厂的行囊。

背上肩的刹那，那熟悉的重量感让他有瞬间的恍惚，仿佛肩上压着的不是几本书，而是前路茫茫的生死大仇。

推开通往院子的那扇有些松动的木门。

门外是晨光微熹的小院，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草木和远处山野的清新气息。

母亲站在门口拿着扫帚，阳光给她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路上看着点车！

放学早点回来帮我把猪喂了！”

母亲习惯性地交代。

“知道了，妈！”

厉锋的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

他抬步迈过那矮矮的石门槛。

在双脚彻底踏出院门、即将踩在屋外那条熟悉土路的前一刻，厉锋停住了脚步。

他回过头。

视线越过了母亲站在晨光中的身影，牢牢锁定了身后那座低矮、陈旧却承载了他整个童年和少年时光、如今如同堡垒般守护着双亲平安的瓦房。

那扇敞开的大门，像一张沉默的嘴，通向曾经惨烈的地狱，也通向了他重获新生、誓死守护的起点。

他目光沉静如深潭，在母亲毫无察觉的注视中，无声地、一字一顿地在心中立誓：**‘这一世，只要我在，这个门，就永远不倒。

门里的人，谁也伤不了分毫！

眼镜蛇…我们…走着瞧！

’**少年背着书包的身影，义无反顾地踏上了那条通往山外、通往县城高中的泥土路。

身后，是晨曦中升起袅袅炊烟的老屋，和母亲不放心又追出来喊着“真磨蹭”的唠叨。

前方，是全新的、充斥着未知和危机的旅程。

厉锋的脚步从最初的虚浮踉跄，迅速变得稳定、坚实、掷地有声。

每迈出一步，他眼中那沉淀的火焰就燃烧得更加炽热一分。

这一次，他绝不会再让悲剧重演！

这条路，他不仅要去走，更要走得够快，够强！

强到足以在风暴来临前，筑起一道永不倒塌的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