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山爷那充满烟尘、草药和血腥气味的窝棚，外界的浑浊空气几乎算得上“清新”。

但凌夜心头的压抑感并未减轻，那块金属片带来的异常“织纹”残留影像依旧在脑中隐隐作痛，与持续的背景头痛交织在一起，像有无数细小的虫子在颅内啃噬。

他需要安静，需要尽可能减少“万纹瞳”的负担。

他低着头，帽檐压下，遮住那双过于敏锐、也过于痛苦的眼睛，加快脚步，想尽快回到自己那个相对偏僻、能让他稍微喘息的角落。

那里虽然同样冰冷贫瘠，但至少人少，织纹的干扰能降到最低。

然而，一阵规律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金属甲片轻微碰撞的“咔哒”声，从通道的另一头传来，像精准的鼓点敲打在每一个底层居民的心弦上。

凌夜的身体瞬间绷紧，肌肉记忆般缩紧了肩膀，像被无形的手捏住了心脏，呼吸都为之一窒。

是巡逻队。

而且是正式队员，不是那些临时征召、只在内部维持秩序的辅助人员。

只有他们才会穿着那种靴底嵌了钢板、鞋帮镶嵌了薄金属片的硬质皮靴，踩在凹凸不平的岩石地面上发出这种特有的、象征着秩序、武力和压迫的声响。

那金属碰撞声，是他们腰间或背上简陋武器与扣环摩擦发出的，是一种无声的炫耀和威慑。

底层居民对这种组合声音有着刻入骨髓的本能恐惧。

原本还有些许低语和窸窣声响的通道，瞬间死寂。

人群像被狂风压低的野草，惊慌失措地向通道两侧退去，拼命低下头，蜷缩身体，尽可能缩小自己的存在感，恨不得能融进冰冷的岩壁里。

连那些原本瘫坐在地、眼神空洞的人，也挣扎着向角落蠕动，脸上浮现出惊惧。

凌夜也立刻融入墙边最深的一道阴影里，微微垂下眼帘，用眼角的余光观察，整个人仿佛变成了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

他甚至刻意放缓了呼吸，减少任何可能引起注意的动静。

一队五人组成的巡逻小队走了过来。

为首的队长身材异常高大魁梧，几乎顶到了低矮的通道顶壁，每一步都踏得极其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机械般的精确感。

他戴着标准的统御局制式防尘面罩和深色护目镜，整张脸被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缺乏温度、如同冰冷扫描仪般缓慢而高效扫视着两侧“贱民”的眼睛。

那是小队长“雷”，在底层凶名赫赫，以冷酷、高效和毫不留情著称。

他身后的西名队员同样装备整齐，虽然皮甲和武器上布满磨损和锈迹，但那股经过训练的肃杀之气，与底层居民的麻木绝望形成鲜明对比。

他们手中的简陋电击棍闪烁着不祥的幽蓝微光，锈迹斑斑的砍刀则散发着最原始的死亡威胁。

“嗒…咔哒…嗒…咔哒…”脚步声和金属轻撞声在死寂的通道里回荡，被岩壁放大，重重敲打在每个人的心脏上，压得人喘不过气。

凌夜屏住呼吸，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和周围那些瑟瑟发抖、面目模糊的面孔一样，只有无尽的恐惧和顺从。

但他的“万纹瞳”却在此刻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热，视野边缘开始泛起熟悉的、令人厌恶的微光。

他无法完全关闭它。

视野边缘，那些代表着人群“恐惧”、“顺从”、“绝望”的灰暗、剧烈波动的织纹，如同沸腾的污水，翻滚搅动着，几乎要淹没一切。

而巡逻队身上，则笼罩着浓烈的、近乎实质的“权威”、“冷漠”、以及一丝“执行公务带来的厌倦”的织纹，像一层油腻的、令人不适的光晕。

当雷那冰冷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凌夜所在的方向时，凌夜的瞳孔不易察觉地收缩了一下。

在雷那程序化的、坚硬的“权威织纹”光晕之下，他清晰地捕捉到了一缕极其细微、却异常尖锐、与周围一切情绪都格格不入的“焦虑织纹”！

这缕焦虑织纹的颜色深黑，凝实得像一根绷紧到极致、随时可能断裂的金属线，紧紧缠绕在雷的周身，甚至微微扭曲了他身周其他的织纹场。

它并非源于眼前这枯燥乏味、日复一日的巡逻任务，而是更深层、更遥远、更沉重的东西——一种系统性的、自上而下传递的压力和恐慌。

就在这时，雷似乎对这片死寂的顺从感到有些莫名的烦躁，或者是被通道内污浊的空气惹恼。

他猛地抬起带着陈旧金属护臂的右手，用指节重重地、毫无预兆地敲击了一下身旁一根裸露的、锈蚀严重的金属管道。

“咚！！”

沉闷如丧钟般的巨响在死寂的通道里猛然炸开，巨大的回声反复震荡。

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得附近几个人猛地剧烈一哆嗦，甚至有人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又立刻死死捂住嘴，脸色惨白如纸。

“……妈的，这鬼地方的锈蚀越来越严重了……”雷的声音透过面罩传出来，显得有些闷响，带着毫不掩饰的烦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迁怒？

他像是在抱怨管道，又像是在抱怨这整个令人窒息的环境。

他旁边一个稍微年轻点的队员，似乎想缓解一下气氛，或者表露忠心，连忙压低声音回应，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讨好和同样的焦虑：“队长，听说……听说‘第三库’的库存报表又对不上，这次差额不小……上面催得很紧，下了死命令……这次巡查要是再找不到原因，我们……闭嘴！”

雷猛地扭头，护目镜下的目光似乎更加冰冷，厉声低喝打断了下属的话。

他警惕地、更加仔细地扫了一眼周围噤若寒蝉、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的居民，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十足的威胁，“做好你的事！

巡逻条例忘了？

不该说的一个字也别往外蹦！”

那队员浑身一僵，立刻噤若寒蝉，把头埋得低低的，再不敢多发一言，只能听到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但仅仅这几句压抑的、碎片化的对话，结合着雷身上那缕清晰得刺眼的黑色“焦虑织纹”，己经足够凌夜的“万纹瞳”本能地捕捉、分析并拼凑出一些令人不安的信息碎片。

库存对不上？

差额不小？

上面下了死命令催得很紧？

第三库？

凌夜的心脏微微下沉。

他立刻意识到，这恐怕绝不是简单的物资登记错误或是微不足道的损耗。

在资源匮乏到极致、每一口营养膏每一滴净水都需要严格计算的壁垒，尤其是在底层配给最近明显减少的背景下，关键物资库存出现“对不上”的情况，绝对是天大的事情。

第三库……他模糊记得那似乎是位于壁垒中下层的一个重要储备库，据说存放的是应急能源核心和一部分高级维修零件，是维持壁垒基本运转的战略储备之一。

那里出了问题？

统御局对此显然极为紧张，甚至让雷这样以冷酷镇定著称的基层军官都感受到了巨大的、难以掩饰的压力，以至于在下属失言时反应如此激烈。

这缕“焦虑织纹”，是系统性的，是自上而下传递的恐慌，是某种巨大麻烦正在酝酿的确切信号。

凌夜立刻收敛心神，强行压制住“万纹瞳”进一步探究的本能，不敢再过多“读取”任何信息。

他知道，窥探统御局内部的压力源是极其危险的行为，尤其是在对方明显因此事而神经紧绷的时候。

任何一丝异常的关注，哪怕只是一个眼神停留过久，都可能被解读为刺探，引来灭顶之灾。

他将头垂得更低，下巴几乎要抵到胸口，彻底融入背景之中，仿佛自己只是岩壁上一块没有生命、没有感知的冰冷阴影。

他甚至刻意让自己的“恐惧织纹”表现得更加浓烈一些，以符合一个普通底层居民面对巡逻队时应有的反应。

巡逻队没有停留，似乎刚才的小插曲只是例行公事中微不足道的一点噪音。

沉重的脚步声和令人心悸的金属碰撞声再次响起，逐渐远去，消失在通道另一头更加昏暗的拐角。

首到那声音彻底消失，仿佛过去了整整一个世纪，通道里凝固如冰的空气才缓缓开始流动。

低低的、压抑的喘息声，劫后余生般的轻微啜泣声，以及无法抑制的剧烈咳嗽声再次小心翼翼地响起。

人们脸上极致的惊惧稍退，但并未散去，只是重新变回更深沉的麻木和绝望，仿佛刚刚被无形的鞭子抽打了一遍。

凌夜慢慢抬起头，帽檐下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巡逻队消失的方向，眉头微不可查地蹙起。

山爷提到的配给减少、雾瘴异常、陷阱诡异报废……现在又加上统御局内部为重要战略物资库存不明短缺而焦虑紧张……所有这些碎片化的线索，在他的脑海中，正被“万纹瞳”捕捉到的那些无形织纹串联起来，隐隐指向同一个令人不安的结论——磐石壁垒的根基，恐怕远没有它名字听起来那么坚固。

某种巨大的危机，正在这厚重的岩层和死寂的雾瘴掩盖下，悄然滋生、蔓延。

那个不祥的预感，变得更加清晰、沉重，仿佛一块冰冷的石头，压在他的心口。

他没有再多做停留，拉低帽檐，加快脚步，沉默地穿过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风暴、此刻仍弥漫着恐惧余波的通道，回到了自己那个冰冷的、位于最偏僻角落的狭小空间。

靠坐在冰冷刺骨的岩壁下，他闭上眼睛，试图平复因为强制接收、分析和压制信息而加剧的、如同潮水般涌来的剧烈头痛。

但雷身上那缕深黑色的、紧绷的焦虑织纹，却像一根冰冷的毒刺，深深扎进了他的感知里，挥之不去，不断释放着令人不安的毒素。

麻烦。

巨大的麻烦，正在这死寂的壁垒深处酝酿。

而他这双可诅咒的眼睛，己经提前看到了风暴来临前，那扭曲躁动的织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