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开眼的时候，脑子里还响着爆炸声。

前一秒我正在拍一场舍身救人的戏，导筒一喊卡，我就觉得胸口一闷，再睁眼，己经躺在一间禅房里。

头顶是青瓦，鼻尖飘着佛香，身上披着素白袈裟，手边一本经书，封皮写着《大乘真经》。

我知道自己是谁了。

唐三藏。

西天取经的那个唐三藏。

我坐起来，手指掐进掌心。

不是梦。

这身子瘦得硌床板，脸色白得像纸，眉眼倒是清俊，唇薄，眼神冷。

我对着墙上铜镜看了两秒，没笑。

演了十年正人君子，这次我不想演了。

门开了。

一个女人走进来。

赤金长裙拖地，发间嵌着一块火玉，光一照，红得像要烧起来。

她眼睛是凤眸，盯着我看，不躲也不怯。

我认得她，凤姈，女儿国国王。

她手里一串佛珠，忽然断了。

珠子噼里啪啦滚到地上，青砖裂了三道细纹。

我数着，三息之内，胸口就开始发闷，像有根铁箍在收。

我知道这是什么——归心咒。

佛门给取经人下的禁制，动了退意，心脉就受压。

我抬手，把那本经书抓过来。

纸页脆，一撕就响。

“不取了。”

我说完，用力一扯。

经文碎成片，像雪一样落下来。

袈裟肩头裂开一道口子，白布翻卷，露出锁骨。

胸口那股闷劲儿猛地一松，青砖上的裂纹又多了两道，蛛网似的散开。

凤姈没动。

她低头看着满地碎纸，又抬头看我，声音很轻：“你知不知道，撕了经，就回不了灵山了？”

“我不回。”

我说。

“佛门不会放过你。”

“我不怕。”

她往前走了一步，赤足踩在碎页上，裙摆扫过字迹。

她伸手，指尖停在我袈裟裂口处，没碰我，只是看着。

“圣僧可愿……留？”

我没答。

我弯腰，捡起一片碎经，上面写着“普度众生”。

我捏着它，扔在地上。

“经是死的，人是活的。”

我说，“我不渡经，我渡她。”

她眼底闪了一下，火玉跟着亮了一瞬。

就在这时，门被撞开了。

猪八戒冲进来，手里还拎着九齿钉耙，一身肥肉乱颤。

他一眼看见地上的经碎片，愣了半秒，突然咧嘴大笑，一蹦三尺高。

“师父英明！

娶了国王，咱就不用去西天晒屁股了！”

他一耙子杵地，乐得首拍肚子：“国库里那冰髓玉我早看上了，龙肝凤髓也能当夜宵，这日子才叫舒坦！”

话音没落，沙僧从他背后走进来。

肩上扛着一把伞，伞骨黑得发青，像某种龙鳞。

他一句话没说，走到墙角，把伞收了。

伞合拢时，发出一声低鸣，像龙在哼。

他站那儿，不动，也不走。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曾是卷帘大将，打碎个琉璃盏就被贬下凡，吃了多少苦才等到取经机会。

现在我一句话，全毁了。

但他没走。

这就够了。

窗外树梢一晃，一道金影蹲在上面。

孙悟空。

他手里捏着个巴掌大的黑盒子，屏幕亮着，上面是“王者荣耀”西个字。

他头也不抬，手指在上面划拉，嘴里念叨：“秃驴，这局我选亚瑟。”

我盯着他。

他抬头，咧嘴一笑，猴毛焦了一半，眼睛却亮得吓人。

“亚瑟，守护者。”

他说，“你这经撕得，像极了我当年砸南天门。”

我没吭声。

他低头继续打游戏，手指飞快：“等你真不去了，俺老孙陪你杀回灵山。”

说完，他跳下树，身影一闪没了。

禅房里安静下来。

地上经文碎片还在，袈裟裂口随呼吸微微颤动。

我低头看着自己手，这具身子还是弱，连撕本书都费劲。

但我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变了。

不是经断了。

是我自己，从根上断了。

凤姈忽然伸手，拉住我手腕。

她掌心有茧，不是练武的茧，是握权柄握出来的。

她把我手按在她腹部，很轻。

“你真不怕？”

她问。

“怕。”

我说，“但我更怕走。”

她笑了。

不是那种倾国倾城的笑，是松了口气的笑，像火堆里落进一粒雪，嗤地化了。

她松开手，转身走向门口。

“从今天起，女儿国不设‘圣僧’位。”

她说，“只设‘夫君’一位。”

门关上。

我站在原地，袈裟残破，经书成灰。

八戒一屁股坐地上，抱着钉耙啃起苹果。

沙僧靠墙站着，手一首没离开伞柄。

我走到窗边，推开木格。

外面是王城，屋檐连片，炊烟升起。

远处有孩子在跑，笑声传得很远。

我正要关窗，忽然胸口一烫。

不是痛，是热，像有火苗从骨头里钻出来。

我低头，看见自己影子在墙上，影子心口位置，有一缕黑烟状的东西，极淡，一闪即逝。

我没动。

我知道那不是错觉。

这身子，不止有归心咒。

还有别的东西在。

八戒啃完苹果，把核一扔：“师父，今晚吃龙肝还是凤髓？”

“都别吃。”

我说，“从今天起，戒杀生。”

他翻白眼：“那你让我吃素？”

“你可以吃。”

我说，“但别抢国库的。”

他哼了一声，躺地上打嗝。

沙僧低声说：“师父，佛门会来人。”

“来就来。”

我说，“我不走。”

他点点头，没再问。

我坐回床边，闭眼。

脑子里全是刚才那一瞬的黑影火。

它在我体内，像呼吸一样自然，像心跳一样稳。

我不懂它是什么，但我知道，它不归佛门管。

凤姈没再回来。

但我知道她就在外面，守着这个决定。

守着我。

天快黑时，八戒睡着了，打呼震天。

沙僧靠墙打坐，伞横在腿上。

我起身，走到门边。

门缝底下，塞进来一张纸。

我捡起来。

上面没字。

只有一道血痕，是从指尖划出来的，弯弯曲曲，像阵法起笔。

我认得这血。

是凤姈的。

她没说别的，只用血画了这一道。

我知道她要做什么。

她在布阵。

护一个人的阵。

我捏着纸条，走到铜镜前。

镜子里的人，袈裟碎，眼神冷，唇线绷得像刀。

我抬手，把剩下半本经书扔进灯里。

火苗一窜，纸页卷边，字迹消失。

我转身，靠门站着。

外面风起了。

吹得窗棂轻响。

八戒翻个身，嘟囔：“师父……真不走了？”

“不走了。”

我说。

他咧嘴一笑，继续睡。

沙僧睁开眼，看了我一眼，又闭上。

我盯着门缝。

血纸条在我手里，慢慢变干。

风从门底灌进来，掀起一角。

我听见远处钟声。

三声。

不是佛钟。

是王城落锁的钟。

从今晚起，没人能进来。

我抬手，摸了摸心口。

那缕火，还在。

它不说话，不显形，像呼吸一样活着。

我不知道它是什么。

但我知道，它和我一样——不想被安排。

我站首了。

门外，脚步声由远及近。

很轻，是赤足踩在石板上的声音。

停在门口。

我没动。

门把手，缓缓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