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云层像浸透了脏水的破棉絮，沉甸甸地压在头顶，几乎要擦着江城那些灰头土脸的楼顶。

雨，终于砸了下来。

不是淅淅沥沥，是兜头盖脸，带着一股子要把天地都砸穿的狠劲儿。

豆大的雨点抽在破败的桥洞水泥顶上，噼啪作响，汇成浑浊的水流，顺着裸露钢筋的边沿淌下，在坑洼的地面积起一滩滩泥汤。

林玄是被肋下一阵撕裂般的剧痛硬生生从混沌里拽出来的。

“呃…嗬……”喉咙里发出破风箱似的抽气声，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里那几根断掉的骨头，针扎火燎地疼。

冰冷的雨水混着地上的泥浆，顺着破烂衣领的缝隙灌进来，激得他浑身一哆嗦，牙关不受控制地磕碰着。

他费力地睁开眼，视野里一片模糊的水光，只有桥洞外被暴雨模糊的路灯光晕，像鬼火一样摇曳。

记忆，如同被这瓢泼大雨冲刷开的污泥，带着刺骨的寒气和铁锈般的血腥味，猛地灌进脑海！

九天之上，罡风猎猎，撕扯着护体的灵光。

头顶，是翻滚咆哮、宛若灭世的雷海。

紫黑色的电蟒撕裂苍穹，每一次劈落，都带着毁天灭地的威能，将虚空灼烧出漆黑的裂痕。

下方，一座古朴厚重、吞吐着混沌气息的巨炉正嗡嗡震颤，炉壁上繁复的先天道纹明灭不定，散发出令诸天星辰都为之黯淡的煌煌神威——那是他耗尽毕生心血，踏遍万古绝地，集齐无数神材，方才炼就的旷世神器，“万象天工炉”！

神物出世，天道不容！

这己非寻常劫雷，是真正的灭世天罚！

“炉在人在！”

玄穹尊者须发戟张，一身玄色道袍在狂暴的雷罡中鼓荡如旗。

他面容枯槁，眼窝深陷，那是耗尽了本源精血的征兆，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燃烧着炼器师毕生的执着与疯狂。

他双手掐诀，引动诸天星力，化作亿万道符文锁链，死死缠绕在巨炉之上，硬生生替它承受着那足以湮灭一方大世界的恐怖雷光！

“轰——咔！！！”

一道前所未有的、粗壮如山脉的紫黑色雷霆，裹挟着破灭万道的法则气息，悍然劈落！

护体灵光如同脆弱的琉璃般寸寸碎裂！

玄穹尊者昂首向天，口中发出一声不屈的长啸，周身精血瞬间燃烧，化作最后一道屏障迎向雷霆！

视野被一片毁灭的白光吞噬……无边的剧痛和灼热瞬间淹没了所有意识。

在意识彻底沉沦的最后一瞬，他只感觉到一股难以抗拒的恐怖吸力，将他残破的元神和那同样光芒黯淡、几乎要碎裂的万象天工炉，一同扯向无底的深渊……“嗬…嗬嗬……”现实的冰冷和剧痛将林玄从濒死的幻象中拉回。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带出喉头的腥甜，还有胸腔深处那几根断骨摩擦的、令人牙酸的咯咯声。

雨水顺着额发流进眼睛，又涩又痛。

这不是他熟悉的灵山仙阙，更不是他纵横捭阖的诸天万界。

这具身体……孱弱得可怜！

瘦骨嶙峋，肋骨至少断了三根，浑身湿透，冷得像块冰坨子。

身上裹着的，是几块破布条勉强拼凑、散发着浓重汗馊和霉烂气味的“衣服”。

胃里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拧绞，火烧火燎地疼，那是深入骨髓的、能把人逼疯的饥饿。

属于另一个灵魂的记忆碎片，如同肮脏的潮水，裹挟着屈辱、恐惧和绝望，涌了上来。

原身也叫林玄，十七八岁年纪，却早己被生活蹂躏得没了人形。

孤儿，从小在江城的犄角旮旯里像野狗一样刨食。

昨天，就是昨天下午，他饿得眼前发黑，实在熬不住了，在城南老张头那个破破烂烂的废品站外，瞅准了张老头进里屋喝水的空档，哆嗦着手，飞快地从门口装剩饭的破铝盆里，抓起半个沾着灰泥、己经发硬发馊的馒头。

就半个馊馒头！

他甚至没来得及塞进嘴里，就被三个游手好闲、专门在这一片敲骨吸髓的混混堵在了巷子口。

领头的那个叫“疤脸强”，脸上横着一道蜈蚣似的刀疤，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

“嘿！

臭要饭的，活腻歪了？

张老头的‘孝敬’你也敢动？”

疤脸强狞笑着，一脚踹在他肚子上。

剧痛瞬间抽空了所有力气，那半个馊馒头脱手飞出，掉进旁边的臭水沟里。

“强哥…饶…饶命…”原身蜷缩在地上，像只煮熟的虾米，声音抖得不成调。

“饶命？

行啊！”

疤脸强蹲下来，粗糙油腻的手掌用力拍打着原身冰冷的脸颊，啪啪作响，“拿钱！

把你今天‘赚’的‘饭钱’交出来！”

“我…我没钱…就…就那半个馒头…”原身绝望地呜咽。

“没钱？”

疤脸强脸上的横肉一抖，眼神陡然变得凶狠，“没钱你他妈还敢偷食？

兄弟们，给这不开眼的龟儿子长长记性！

让他知道知道，这条街上的‘饭’，该怎么‘吃’！”

雨点般的拳脚落了下来，夹杂着污言秽语。

坚硬的皮鞋头狠狠踹在他的肋骨上，一下，两下，三下…骨头断裂的脆响，在雨声和殴打声中显得那么刺耳又沉闷。

最后，他被像破麻袋一样丢在了这个废弃的桥洞里，自生自灭。

寒冷、剧痛、饥饿，最终吞噬了那点微弱如风中残烛的生命之火。

“呵…呵呵呵……”林玄，或者说玄穹尊者，感受着体内那几处断骨的位置，感受着胃里翻江倒海的灼烧感，喉咙里发出低沉嘶哑的笑，比哭还难听。

雨水混着泥水顺着脸颊流下，分不清是雨是泪。

上一世，他是叱咤风云、万仙敬仰的炼器巨擘！

一念动，星河倒转，神材俯首！

耗尽心血炼就的旷世神器引动灭世雷劫，他昂首向天，以血肉之躯硬撼天道！

何等悲壮，何等豪迈！

这一世…竟为半个馊得发硬的馒头，像条野狗一样被几个蝼蚁般的混混活活打死在这肮脏冰冷的桥洞？！

这落差，比九天之上坠入无间炼狱还要巨大！

比被那灭世雷劫劈得形神俱灭还要憋屈！

“贼老天…你玩我……”他咬着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怨毒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茫然。

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脸上的污泥，却洗不掉那刻入骨髓的耻辱和剧痛。

断裂的肋骨随着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在摩擦、刺痛，提醒着他此刻这具身体是何等的脆弱不堪。

胃部的饥饿感己经超越了疼痛，变成一种空洞的、吞噬一切的深渊，拉扯着他的意识向黑暗沉沦。

不能死！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划过的闪电，瞬间劈开了那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绝望和屈辱！

他玄穹尊者，历经万劫，踏过尸山血海才走到修真界的巅峰，岂能如此窝囊地死在这污秽之地？

死在这几个连蝼蚁都不如的混混手里？

万象天工炉！

那件耗尽他心血、引动灭世雷劫的神器！

他最后的意识是与它一同坠落的！

它在哪里？

是否也在这凡尘之中？

求生的本能，混杂着滔天的恨意和不甘，如同岩浆般在冰冷的躯壳里爆发！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夹杂着雨水的腥气和桥洞特有的尿臊味、霉味，灌入肺叶，呛得他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喉咙里的血腥味更浓了。

但这次咳嗽之后，一股狠戾的力气，支撑着他用颤抖的双臂，死死抠住身下冰冷湿滑的水泥地面。

爬！

离开这里！

目标只有一个——桥洞外，那昏黄摇曳、在暴雨中显得格外温暖的路灯光晕！

那里或许有人，或许有活路！

雨水无情地鞭打着他裸露在破布外的皮肤，冰冷刺骨。

每一次挪动，断裂的肋骨都像有钢针在里面搅动，疼得他眼前发黑，几乎要再次晕厥。

泥浆糊住了眼睛，他只能凭着模糊的光感，用尽全身的力气，一点一点地向前蹭。

手臂在粗糙冰冷的地面上拖行，磨破了皮肤，渗出血丝，很快又被泥水覆盖。

指甲在抠抓中翻折，钻心的疼，但他浑然不觉。

十米…五米…三米…那灯光越来越近，却又仿佛隔着天堑。

意识在剧痛和寒冷中不断模糊、涣散。

身体越来越沉，像灌满了铅。

就在他感觉最后一丝力气也要耗尽，黑暗即将彻底吞噬他时——一只粗糙、布满老茧、沾着油污和铁锈痕迹的大手，猛地抓住了他冰冷的手腕！

那手掌异常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底层劳动者的厚实感。

一股算不上温暖、但绝对真实的热度，透过皮肤传递过来，像黑暗里突然点着的一根火柴，微弱，却真实地驱散了一点死亡的冰冷。

林玄挣扎着，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抬起沉重的眼皮。

昏黄的路灯光晕下，一张沟壑纵横、写满了风霜雨雪的脸映入模糊的视野。

花白的头发被雨水打湿，胡乱贴在额角。

脸上沾着油污，胡子拉碴，但那双眼睛，却有着与这落魄外表不符的亮光，带着一种饱经世故的锐利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被生活磨砺后仅存的、近乎本能的怜悯。

老头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沾满各种污渍、袖口都磨出了毛边的旧军绿色外套，肩头湿了一大片。

他皱着眉，看着地上这个浑身泥泞、气息奄奄的“同行”，嘴里嘟囔着，带着浓重的、属于江城本地的口音：“啧！

作孽哦！

龟儿子些下手真他娘的黑！

肠子都打出来喽？”

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用力拽着林玄的手臂，试图把他从泥水里拖起来，“还有口气没？

喂！

醒醒！

莫挺尸咯！

这鬼天气，躺这桥洞底下，想冻硬了喂野狗嗦？”

林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想说话，却只喷出一口带着血沫子的浊气。

他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对抗那潮水般涌来的黑暗和剧痛上。

老头看他这惨样，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不再试图拉人，而是松开手，在自己那件同样脏兮兮的军绿色外套里摸索起来。

几个沾着铁锈和油泥的螺丝钉被他胡乱扒拉到一边，最终，他掏出了一个皱巴巴的、透明的薄塑料袋。

袋子里，装着半个同样皱巴巴、颜色发暗、表皮上还沾着几点可疑黑斑的馒头。

老头小心翼翼地把塑料袋撕开一点口子，伸出两根同样粗糙的手指，把那半个硬邦邦的馒头捏了出来。

他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林玄那惨白的、沾满泥水的脸，又看了看手里这半个卖相实在不怎么样的馒头，最终还是骂了一句：“妈卖批，算老子今天撞鬼！

便宜你个背时娃儿了！”

他蹲下身，用那只大手，几乎是有些粗鲁地掰开林玄冰冷紧闭的嘴，把那半个又冷又硬的馊馒头，使劲塞了进去一小块。

“含着！

莫嚼！

先润润！

狗日的，饿死鬼投胎也没见这么惨的！”

老头的声音依旧带着不耐烦，但动作却透着一丝笨拙的急切。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浓烈馊味、尘土味和淡淡麦子腐败气息的味道，瞬间在林玄的口腔里弥漫开来。

这味道，如此低劣，如此不堪。

对于曾经餐风饮露、食霞服气的玄穹尊者而言，这简首是对他整个存在的一种亵渎！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猛地冲上喉头！

然而，就在这恶心的感觉升腾而起的瞬间，一股微弱却无比真实的暖流，竟奇迹般地顺着那被塞入口中的一小块馊馒头，缓缓地、小心翼翼地流入了几乎干涸的喉咙，浸润了那如同火烧火燎的胃壁！

生的本能，彻底压倒了尊者的骄傲和恶心！

几乎是身体的本能反应，林玄的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没有咀嚼，那块冰冷、坚硬、散发着馊味的馒头，被他用尽最后一丝意志力，囫囵地咽了下去！

如同久旱龟裂的大地，终于迎来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浑浊的雨滴。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

不是因为这馊馒头的味道。

是因为这半个馊馒头背后，所代表的那一点点，在冰冷绝望的深渊边缘，猝然伸出的、带着油污和铁锈的、粗糙的手！

活下去！

必须活下去！

为了这半块馊馒头的恩情！

为了那九天之上的雷劫之恨！

为了那几个将他践踏至此的蝼蚁！

为了……万象天工炉！

林玄的眼中，那涣散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般，猛地凝聚起来！

不再是茫然和绝望，而是燃烧起一种近乎实质的、冰冷刺骨的火焰！

他死死地盯着老头那张沟壑纵横的脸，特别是他肩上那片被雨水打湿的军绿色布料，仿佛要将这影像刻入骨髓深处。

嘴唇翕动着，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一个模糊到几乎听不清的音节：“张……”老张头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嘿？

认得老子？

龟儿子，算你命大！”

他脸上的不耐烦似乎褪去了一点，看着林玄眼中那骤然凝聚的光，有些意外地咂咂嘴，“行，还有口气！

算你娃儿命不该绝！

等着！”

他不再多说，站起身，把剩下的半个馊馒头胡乱塞回塑料袋揣好，转身快步朝着桥洞外、那昏黄灯光延伸的方向跑去，身影很快消失在茫茫雨幕中。

看样子是去找能搬动林玄的东西了。

冰冷的雨水依旧无情地冲刷着身体，断骨的剧痛和胃里的灼烧感并未消失。

但林玄躺在冰冷的泥水里，口腔中还残留着那令人作呕的馊味，眼神却如同淬火的寒冰，死死地盯着桥洞外那片被暴雨笼罩的、灰暗而陌生的城市轮廓。

雨水顺着他紧握的拳头指缝流下。

他摊开冰冷僵硬的左手，下意识地想凝聚一丝哪怕最微末的真元，去探查这具残破的身体，去感应那不知流落何方的万象天工炉……然而，回应他的，只有掌心传来的一阵钻心的刺痛！

他艰难地抬起手，凑到眼前。

借着桥洞外透进来的、昏黄模糊的路灯光线，他看到自己那沾满泥污、冻得发青的左手掌心中央，赫然印着一道极淡、极细的暗红色痕迹！

那痕迹极其微小，不过指甲盖大小，形状却无比诡异——像是一个微缩到了极致、结构繁复到令人目眩的三足鼎炉！

炉身上，似乎还缠绕着极其细微、几乎难以辨认的扭曲纹路，像是一道道被封印的雷霆！

此刻，这道微缩炉印，正散发着一股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如同烙铁般的灼热感！

就在林玄死死盯着掌心这诡异印记的瞬间，一股极其微弱、极其模糊、仿佛隔着亿万重水传来的意念波动，如同幻觉般，掠过他那残破不堪的元神！

那意念波动微弱、断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虚弱，如同风中残烛，却带着一种源自本能的、对某种存在的极度渴望！

“……铁…锈……血……渣……饿……”这意念一闪而逝，快得让林玄以为是濒死的幻觉。

但掌心那微缩炉印传来的、如同心脏搏动般骤然增强了一瞬的灼热感，却无比真实！

林玄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疼痛，让他更加清醒。

他的目光，越过自己紧握的拳头，越过冰冷的泥水，死死地钉在了桥洞角落里，那堆被雨水打湿、散发着浓重铁锈腥气的——废弃汽车零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