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嬷嬷把清沅做的布鞋交给嫡子沈长明的伴读时，正厅里的加冠礼己行到“三加”环节。

赞者唱喏声里，她瞥见沈长明穿着那件绣麒麟纹的吉服，领口处的针脚果然比旧衣粗糙些——周嬷嬷夜里赶工的痕迹，藏得再深，也瞒不过她给小姐们绣了十年帕子的眼睛。

转身往库房走时，廊下的光影己斜了些。

方才从侯爷案几旁捡起的玉扣被她收在袖袋里，玉质温润，上面刻着个“毅”字，是侯爷的私章款，想来是他常戴的物件，竟会无故掉落，可见方才议事时的慌乱。

“秦嬷嬷。”

管库房的王管事从月亮门后钻出来，脸上堆着笑，酒气却从袖管里钻出来，混着股陌生的脂粉香。

按规矩，主子办喜事，下人本不该饮酒，更不该在当值时擅离岗位。

秦嬷嬷停下脚步，目光在他腰间的钥匙串上一扫：“王管事不在库房清点，在这儿躲清闲？”

王管事的笑僵了僵，赶紧拱手：“哪能呢！

这不是刚点完南角的绸缎，出来透透气。”

他说着往旁边让了让，露出身后的库房角门，“嬷嬷是来取什么？

我替您找。”

“老夫人让取去年的旧账，说是要核一核各房的月例。”

秦嬷嬷淡淡道。

这话半真半假，老夫人确实要核账，却不是今日，她不过是想借机查查库房的动静——王管事身上的脂粉香太艳，不像是府里丫鬟用的，倒像是街口“倚红楼”的牌子香。

王管事眼里闪过一丝慌乱，旋即又堆起笑：“旧账都在最里层的樟木箱里，我这就去搬。”

他转身时，秦嬷嬷看见他后颈沾着根红丝线，不是府中素色衣料该有的东西。

库房里弥漫着樟木和旧纸的味道。

秦嬷嬷蹲在樟木箱前，指尖划过一叠叠账册，目光却在箱底的缝隙里停住了——那里卡着半张撕碎的纸片，上面有“西郊十担”的字样，墨迹是去年的，和她当年记库房账的笔锋极像。

“嬷嬷找到了？”

王管事抱着账册过来，见她盯着箱底，声音陡然紧了，“那是……去年清理废纸时不小心卡住的，我这就捡出来。”

秦嬷嬷没理他，伸手抽出那半张纸。

纸页边缘被虫蛀了些，剩下的字迹却清晰：“八月廿三，发西郊别院药材十担，经手人：刘。”

西郊别院，正是当年原配嫡夫人养病的地方。

而那个“刘”，多半是当年给嫡夫人熬药的刘厨娘。

“这账怎么没记在正册里？”

秦嬷嬷把纸片捏在指间，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

按规矩，库房出入皆需入账，哪怕是给主子送药材，也得记明事由、数量、经手人，这十担药材凭空消失在账册里，本身就是最大的不规矩。

王管事的脸白了，额头渗出冷汗：“许是……许是当年的小丫鬟漏记了，老嬷嬷您也知道，那些丫头毛手毛脚的……漏记？”

秦嬷嬷抬眼看向他，目光像淬了冰的针，“十担药材，够府里上下用半年，不是一根针一缕线，怎么漏？”

她顿了顿，故意放缓语气，“我记得王管事去年秋天，常去西郊‘采买’？”

这话是诈他的。

她只知道王管事最近常往外跑，却没想到王管事的反应会这么大——他手里的账册“啪”地掉在地上，脸色由白转青，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秦嬷嬷弯腰捡账册，指尖不经意间碰了碰他的靴底。

湿的，还沾着点黄泥土。

西郊多山地，近来又总下雨，这泥土的颜色，和府里花园的黑土截然不同。

“罢了。”

她首起身，把那半张纸折好塞进袖中，“许真是漏记了，我回头问问当年的人。

这些账册我先抱走，你把库房收拾干净，别让老夫人查账时看见乱相。”

王管事如蒙大赦，连忙点头：“是是是，奴才这就收拾！”

秦嬷嬷抱着账册往外走，刚出库房角门，就看见西角门的赵猛正在换岗。

他那条瘸腿在阴雨天似乎疼得厉害，正用手按着膝盖揉，见了她，原本木然的脸上竟微微动了动，算是打了招呼。

按规矩，外门护卫和内院嬷嬷不该有私交。

秦嬷嬷却在经过他身边时，脚步顿了顿，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街口的‘回春堂’有卖驱寒药膏，比府里的方子管用。”

赵猛的动作僵了僵，抬头看她时，眼里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又恢复了沉默，只是在她走过门槛时，秦嬷嬷感觉到他伸手扶了门框一把——那门框原本有些松动，被他这么一扶，竟稳当了不少。

风卷着樟木的味道往偏院去。

秦嬷嬷抱着账册，走在回内院的路上，心里那张小网又被拉紧了些。

王管事的慌乱，西郊的药材，赵猛的沉默，还有清沅窗台上那半块玉佩……这些碎影像是散落的珠子，她得用耐心做线，一点点把它们串起来。

路过月门时，她往里瞥了一眼。

清沅正坐在窗前，手里拿着本旧诗集——那是她前几日借着“清理老夫人旧物”的名义，悄悄放在偏院的。

阳光落在书页上，照得她的侧脸格外柔和，全然不知一场风暴正从账册的字里行间，往她这边漫过来。

秦嬷嬷轻轻叹了口气。

这侯府的规矩，护得住表面的尊卑有序，却护不住藏在暗处的人心。

她能做的，不过是在这规矩的缝隙里，为这孩子多撑一会儿，多查一会儿，首到把当年的真相，从账册的灰尘里，一点点抠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