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像一把冰冷的锉刀，刮过黑石村嶙峋的石壁和低矮的屋顶，发出呜呜的呼啸。

村子如其名，依着一面巨大的黑色岩壁而建，房屋多用山石和硬木垒成，低矮而坚固，仿佛天生就是为了抵御这山里的一切——严寒、猛兽，以及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玩意儿。

天刚蒙蒙亮，一层薄霜还覆盖着屋顶和院落。

村口的空地上，己经聚集起了今日要进山的猎队。

男人们穿着厚实的磨得发亮的皮袄，检查着手中的猎叉、弓箭和绳索，呵出的白气瞬间融入寒冷的空气中。

气氛有些凝重，没人多说话，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金属、皮革摩擦的窸窣声。

猎队头领石勇，一个脸上带着深深爪痕、身材像黑岩般粗壮的中年汉子，目光扫过众人，沉声道：“都警醒些！

去年冬天的那头畜生的蹄印，前几天又在老林坡那边出现了。

这次进山，以采集为主，狩猎为辅，碰到硬点子，不准贪，立刻退！”

众人默默点头，眼神里透着对山林固有的敬畏。

在这群经验丰富的猎人旁边，一个沉默的少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叫石野，约莫十六七岁，身形不算最高大，但骨架宽阔，肌肉精悍，像一株在黑石缝里顽强长起来的青冈木。

他的皮肤是常经风日的小麦色，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沉静，看人看物时，总带着一种远超年龄的专注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疏离。

他也在整理自己的东西——一把磨得锋利的短柄手斧，一捆结实的麻绳，几个装药草的皮袋，还有腰间那柄黝黑无光、似乎比寻常柴刀更沉几分的老旧砍刀。

他的动作不快，但极其稳妥，每一样东西都放在最顺手的位置。

“小野，跟紧点，别又钻没人的地方去。”

一个老猎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里有关切，也有一丝无奈。

这孩子什么都好，能干、能吃苦，从不叫累，就是太独，太闷，而且总爱往那些让人眼皮子跳的地方跑。

石野抬起头，嗯了一声，算是回应，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微微闪动了一下。

队伍出发了，踩着咯吱作响的冻土，向着村外那片苍茫、神秘又危险的大山走去。

黑石村的人世代生活于此，靠山吃山，对大山的情感复杂难言。

那是他们的粮仓，也是他们的坟场。

村里年纪最大的阿公，脸上皱纹深得能夹死蚊子，常在夜晚的火塘边，用沙哑的嗓音讲述那些不知传了多少代的故事。

他说，这茫茫大山是有灵的，那最高的山峰就是山神老爷的化身，不可不敬。

每年的祭祀，村里都会拿出最好的猎物和果粮，祈求山神庇佑，风调雨顺，狩猎平安。

阿公还说，大山深处藏着“山宝”，有的是吃了能力大无穷、延年益寿的奇果，有的是亮晶晶、能换山下无数粮食布匹的漂亮石头。

但山宝都有灵物守着，或是比水桶还粗的大蟒，或是快成精了的凶兽，凡人难近。

更吓人的是那些关于“大虫”和“山精”的传说。

那“大虫”可不是普通老虎，阿公说那玩意儿站起来比屋顶还高，一巴掌能拍碎最结实的楸木盾，吼一声能震得人肝胆俱裂。

至于“山精”，则更加诡谲莫测，有人说它像扭曲的影子，能迷人心窍，把人引进深涧；有人说它无形无质，是一股瘴气，吸入了就会浑身溃烂而死。

这些故事，石野从小听到大。

别的孩子要么吓得往母亲怀里钻，要么听得两眼放光满是向往。

石野却总是安静地坐在角落，火光在他深沉的眸子里跳动，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猎队进了山，如同几粒石子投入无边的林海。

林间的光线顿时昏暗下来，空气中弥漫着腐朽落叶和泥土的混合气息，偶尔夹杂着不知名野花的冷香。

队伍拉开距离，彼此用特定的鸟鸣声保持着联系，谨慎地向前推进。

石野跟在队伍靠后的位置，他的目光却不像其他人那样只专注于寻找猎物或警惕危险。

他时会停下脚步，仔细观察一株不起眼的草药，用小药锄小心挖出，抖净泥土放入袋中；时会触摸一块异常光滑的岩石，或是蹲下研究地上模糊的爪印。

他的动作轻盈而高效，仿佛对这山林的一切都有着一种天生的感知。

然而，这种专注也让他付出了代价。

林间枝杈横生，怪石嶙峋。

在一次试图采摘岩壁上的一株罕见“赤阳草”时，他脚下一滑，小腿重重磕在凸起的锐利岩石上。

“嗤啦——”皮裤被划开一道口子，鲜血立刻涌了出来，染红了一小片岩石。

前面的猎人听到动静，回头看来，低声道：“小野！

没事吧？”

石野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低头看了看伤口，随手抓了一把旁边一种名为“止血藤”的墨绿色草叶，塞进嘴里嚼烂，然后吐出来，啪地一下敷在伤口上，再用布条紧紧捆住。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仿佛演练过无数次。

“没事，磕了一下。”

他的声音平静，听不出丝毫痛苦。

那猎人叹了口气：“你小子，这山里就好像是你家似的，哪危险往哪钻，这身皮肉倒是结实。”

石野没再接话，只是默默跟上。

腿上的伤口传来一阵阵钻心的疼痛，但他似乎习惯了。

而且，一种奇怪的感觉伴随着疼痛开始蔓延——那伤口下的肌肉，似乎在微微发热，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细微蠕动感，仿佛身体内部正在以一种远超常人的速度回应着这份损伤，进行着修复。

这种感觉很微弱，但他能察觉到。

尤其是在那个地方之后，这种感觉变得更加清晰。

那个地方，是村人的禁忌，连最有经验的老猎人也不愿轻易靠近——鬼哭谷。

传说那里是上古战场，死过很多人，怨气不散，形成了煞气，所以草木长得格外狰狞，野兽也格外凶猛暴戾，甚至时常能听到谷中传出像鬼哭一样的风声，故名鬼哭谷。

村里严令禁止任何人深入，据说几十年前有几个不信邪的猎手结伴进去，再也没出来。

石野却对那里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好奇。

几次偶然靠近边缘，他都发现那里的草药长得格外好，年份足，药力强，甚至有一些外界罕见的品种。

同样，那里出没的野兽，虽然更危险，但其皮毛、爪牙、血肉，都似乎蕴含着更充沛的“精气”。

有一次，他为追一头受伤的麂子，冒险闯入了鬼哭谷的外围。

那里的空气似乎都更加沉重粘稠，吸入肺里带着一股淡淡的铁锈味和腐朽感，让人莫名的心悸。

一头远比外界同类更壮硕、瞳仁泛着不正常红光的野狼袭击了他。

那场搏斗异常惨烈，他最终用砍刀劈死了野狼，但自己也添了好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浑身浴血。

当他拖着疲惫不堪、剧痛钻心的身体逃出山谷时，几乎昏死过去。

但奇异的是，这一次，那种受伤后身体内部的“回应感”前所未有的强烈。

剧痛之下，反而有一种莫名的“舒畅感”从西肢百骸深处弥漫开来，仿佛干渴的土地得到了雨水的滋润，虽然这“雨水”是疼痛本身。

他受的伤很重，但恢复的速度却让村里唯一懂点草药的阿婆都感到惊讶。

自那以后，他就像着了魔一样，总会“忍不住”靠近那里。

今天，猎队活动的区域，离鬼哭谷又不远。

日头渐渐升高，猎队收获颇丰，采到了不少药材，也打到了几只山鸡和一头獐子。

头领石勇看了看天色，发出集合返回的信号。

众人开始向山下走去。

石野却落在最后，他回头望了一眼密林深处那条若隐若现、通往更深山处的崎岖小路。

那是去往鬼哭谷的方向。

他摸了摸腰间鼓鼓的药材袋，又感受了一下腿上依旧存在的阵阵抽痛。

今天的收获不错，但…还不够。

阿婆最近需要几味特殊的药引，只有鬼哭谷附近才有生长。

而且，他内心深处那种对谷中奇异环境的渴望，又一次悄然涌动。

那种在痛苦中变得清晰、变得强大的微妙感觉，像是一种致命的诱惑。

他脚步慢了下来，与前面队伍的距離逐渐拉远。

终于，在一个岔路口，他停下脚步，只犹豫了极短的一瞬。

那双沉静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决断的光芒。

他迅速从怀里掏出一小包用油布包好的肉干，塞进旁边一棵大树的树洞里——这是他惯常的做法，若是回去晚了，这或许能成为寻找他的线索，虽然大多数时候并没人会来找。

然后，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煞气微味的空气，转身，毅然决然地踏上了那条通往鬼哭谷的、村人绝不轻易涉足的小径。

身后的猎队脚步声和鸟鸣信号声渐渐远去，最终彻底消失。

西周变得异常安静，只有风吹过怪异扭曲的树枝发出的呜咽声，以及他自己沉稳的心跳和脚步声。

越往里走，光线越发昏暗，树木的形状也越发古怪，岩石呈现出一种暗沉的色泽。

空气中的“铁锈味”和压迫感更重了。

但他腿上的伤口，那股奇异的“舒畅感”却愈发明显，仿佛每一个细胞都在疼痛中欢呼雀跃，贪婪地吸收着什么。

他握紧了腰间的砍刀刀柄，手背青筋微微隆起，眼神警惕地扫视着西周扭曲的阴影和嶙峋的怪石，整个人像一张缓缓拉开的弓，充满了内敛的、一触即发的力量。

新的伤痕，或许即将刻印在他年轻的身体上。

而黑石村少年无人知晓的秘密，也在这片被诅咒的山谷中，悄然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