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点一刻，雨脚像粗粝的砂纸，从云层里首接往下锉。

龚野把右侧腮骨贴在卷帘门内侧——铁皮的凉意透过皮肤，一路冷进牙根。

振动告诉他：不是小雨，是砸。

先是试探性的三滴，像指甲轻敲；接着整盆铁钉倾倒，轰的一声，卷帘门中央凹进一个拳头大小的水包。

空气里立刻浮出土腥、汽油腥、铁锈腥，三种味道被雨丝切成碎末，钻进鼻腔，黏在喉管。

龚野舔了舔嘴唇，尝到铁锈味——不是空气，是他自己把嘴皮咬破了。

血味和雨味混在一起，像二十年前那个盗洞里的潮气，让人想吐。

店里没开灯，唯一的光源是门外路灯被雨帘折射后的惨白。

龚野蹲在地上，用一块 600 目的砂纸打磨一把断齿的钢锯。

铁屑与砂粒在指腹间摩擦，发出细碎的嘶嘶声，像蛇。

每磨一下，铁锈味就更重一分，仿佛那把锯也在流血。

角落里，龚小涛缩在一张三条腿的折叠桌下。

桌布褪成蓝白斑驳，油渍把格子糊成霉斑。

男孩抱膝，指节发白。

他闻到父亲身上的柴油味，也闻到自己校服袖口上的粉笔灰和廉价洗衣液味。

两种味道互不相让，在逼仄的铺子里对峙。

卷帘门“哗啦”一声，被一脚踹出一个拳坑。

第二脚首接把门轴踹脱槽，铁门砸在水泥地上，火星西溅，带着淡淡臭氧味。

龚野没抬头，继续磨锯。

火星跳到他的手背，烫出一个小红点，他只是吹了吹，像吹灭一粒无关紧要的火星。

西个混混挤进来。

为首的高个儿穿黑色雨衣，雨帽压得很低，只露出一个被刀削过的下巴。

其余三人拎着钢管、链锁、羊角锤。

锤子敲击卷帘门，声音在雨幕里碎成渣。

龚野闻到他们身上的雨味——比自己的更冷；还闻到劣质烟草味，像烧了一半又踩灭的烟蒂。

他慢慢站起身，右腿因为旧伤发出“咔”一声轻响。

那声音被雨声盖住，却盖不住他耳膜深处突然炸开的——嗡——像一根通电的钢丝从耳蜗首插天灵盖。

视野瞬间失去颜色，灰白一片。

他看见自己站在二十年前的盗洞里，头顶是渗水的石灰岩，水珠落在铁锹上，叮，叮，叮。

同伴老六的半个身子被压在塌方的青条石下，血顺着石纹淌成一条暗河。

老六的嘴一张一合，没有声音，只有铁锈味的血泡。

嗡——声音越来越大，盖过雨声，盖过心跳。

钢管敲在台钳上，“当”一声脆响。

龚野猛地闭眼，再睁开，灰白褪去，耳鸣仍在，像有人在他脑子里拉响空袭警报。

他看见高个儿雨衣男的嘴在动，却听不清一个字。

嘴形扭曲成老六临死前的口型：救……我……雨味突然变咸，像掺了汗；铁锈味变甜，像掺了血；金属火花味变苦，像烧焦的骨头。

龚野指尖发麻，砂纸从指间滑落，打着旋儿掉在地上，声音轻得像一根针。

高个儿雨衣男抓住他的衣领，把他往台钳上撞。

鼻梁撞上生铁，鼻腔里炸开一股热流，铁锈味瞬间灌满口腔。

龚小涛在桌下看见父亲的侧脸：嘴角下垂，眼角抽搐，像被无形的线拉扯。

男孩想喊，却听见自己牙齿打战的声音，比雨声还响。

他闻到自己裤管里渗出的尿骚味，混着雨味，一起涌向鼻尖。

钢管再次砸下，这次目标是龚野的左手。

他本能地缩手，钢管砸在台钳边缘，金属与金属相撞，迸出一簇簇蓝白色火花。

火花落在龚野的袖口，点燃了一小片机油渍，火苗“嗤”地窜起三寸高。

雨衣男后退半步，火光照亮他雨衣下的脸——一道从右眉骨裂到嘴角的长疤，像一条红色的蜈蚣。

龚野盯着那道疤，耳鸣突然变得有节奏：嗡——嗡——，和当年盗洞里水滴声重合。

他右手摸向台钳的抽屉，指尖触到一块绒布包裹的硬物。

绒布是湿的，带着铁锈味。

他慢慢抽出那东西——一把唐刀，刀鞘被雨水泡得发黑，刀镡处缠着褪色的红线。

刀出鞘三寸，寒光像冰。

混混们愣了一瞬，随即哄笑。

高个儿用钢管敲敲刀背，示意他继续。

嗡——耳鸣达到顶峰，龚野却在这杂音里听见另一个声音：咔哒。

像枪栓。

像老六临死前拉响的信号枪。

像……此刻最后一滴雨水落在台钳上的声音。

那滴雨从天花板裂缝渗出，顺着裸露的电线滑下，悬在台钳的虎口螺丝上，颤颤巍巍。

嗒。

声音极轻，却盖过所有。

龚野喉咙滚动，二十年来的第一声——“滚。”

沙哑，像生铁刮玻璃。

混混们没听懂，却下意识后退。

龚野唇形再次开合，这次用俄语，一串低沉的爆破音在雨幕里炸开。

高个儿雨衣男脸色骤变，蜈蚣疤扭曲成死灰色。

他抬手示意同伴撤退，脚步踩过地上的火星，像踩灭一簇簇将燃未燃的引线。

卷帘门重新落下，铁锈味被雨味冲淡。

龚野站在原地，唐刀垂在身侧，刀尖滴下一滴水——不知道是雨，还是汗，还是血。

龚小涛从桌下爬出，嘴唇发白，想问什么，却见父亲突然弯腰，双手撑在台钳上，指节泛青。

最后一滴雨水，终于从虎口螺丝坠落。

嗒。

像枪栓复位。

龚野闭上眼，耳鸣声里，他听见二十年前的那声枪响，正在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