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的老槐树像是被老天爷撒了把盐，白花花的花瓣粘在苏凯旋的白衬衫上，领口还别着块歪歪扭扭的小红花——那是幼儿园老师奖的，此刻却被他揉得皱巴巴。

他蹲在泥地里，手指抠着变形金刚的断胳膊，眼泪把脸上的灰冲成了两道河，裤腿沾着青苔，活像只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落汤鸡。

“哭啥？

丧门神似的。”

王艳丽的声音像颗小石子砸进水里，苏凯旋吓得一哆嗦，抬头就看见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站在面前。

她的小红书包上系着根红绸子，随着动作扫过他的耳朵，有点痒。

王艳丽弯腰，捡起他掉在地上的变形金刚，用袖子擦了擦，递回来时，眉头拧得像个小老太太：“小胖抢的？”

苏凯旋点点头，抽噎着说不出话。

他打不过小胖，连班里最矮的女生都能把他推倒，幼儿园的滑梯上永远没有他的位置——每次刚爬上去，就会被人揪着领子拽下来。

王艳丽把自己的小红书包往他怀里一砸，帆布带子勒得他脖子生疼。

“起来，”她拍拍手上的灰，小胸脯挺得老高，“我带你打回去。”

苏凯旋怯生生地跟着她往滑梯那边走，远远看见小胖正举着他的变形金刚炫耀。

王艳丽二话不说，冲上去就往小胖后腰踹了一脚——那力道不像个六岁姑娘，倒像头刚断奶的小牛犊。

小胖“哎哟”一声摔在沙堆里，新穿的凉鞋飞出去一只，漂在积水里打转。

“还不还？”

王艳丽叉着腰，羊角辫上的红绸子晃得人眼晕。

小胖吓得首哆嗦，把变形金刚扔在地上。

王艳丽捡起玩具，塞回苏凯旋怀里，又补了句：“以后他再欺负你，告诉我。”

那天下午，苏凯旋背着自己的小书包，手里还拎着王艳丽的小红书包，跟着她往家走。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王艳丽的书包带在他肩上磨出道浅红的印子，像块没干透的胎记。

晚饭时，苏凯旋的妈妈林慧看着儿子脖子上的红印子，眼圈红了。

她第二天一早就提着进口水果，敲响了对门王家的门。

王艳丽的妈妈赵淑琴正给女儿梳辫子，看见林慧手里的果篮，笑着往屋里让：“都是邻居，客气啥？”

林慧的金戒指在阳光下闪了闪，她拉住王艳丽的手，指尖有点抖：“艳丽啊，阿姨求你个事。

凯旋这孩子胆小，你……你多护着他点。”

王艳丽嘴里含着颗草莓，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赵淑琴在一旁笑：“这俩孩子打小就亲，幼儿园同班，将来上学怕是也得绑在一块儿。”

第二天一早，苏凯旋刚走出家门，就看见王艳丽站在槐树下等他。

她把小红书包递过来，这次没往他怀里砸，只是说：“以后，我的书包你背。”

苏凯旋愣了愣：“为啥？”

“我妈说，你力气大。”

王艳丽仰着头，红绸子在风里飘，“而且，你背我的书包，就没人敢欺负你了——他们知道我跟你一起走。”

苏凯旋没说话，乖乖接过书包。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这一背就是十五年。

从印着卡通图案的花布书包，到装着奥数习题的黑色双肩包，王艳丽换了十七个书包，他弯腰接书包的弧度始终没变。

巷口的老槐树落了又开，苏家车库里的车从桑塔纳换成了奔驰，王家客厅的水晶灯从广州买到了巴黎，只有两个背着书包的身影，每天清晨踩着槐花瓣往学校走，脚步声在石板路上敲出“嗒嗒”的响，像首没谱的歌。

小学一年级开学那天，苏凯旋被几个高年级男生堵在巷子里，逼他把零花钱交出来。

他攥着口袋里的两块钱，吓得腿肚子转筋，正想哭，就听见王艳丽喊着冲过来：“放开他！”

她手里拎着根木棍，是从槐树下捡的，细得像根筷子，却被她挥得虎虎生风。

男生们起初笑她是个丫头片子，首到王艳丽一棍子敲在领头男生的胳膊上，对方疼得嗷嗷叫，她才叉着腰骂：“我爸是王卫东，我妈是赵淑琴，你们再动他一下试试！”

那是苏凯旋第一次知道，王艳丽的爸爸是做电子产品的，妈妈是做外贸的，家里的电话永远响个不停，茶几上总摆着他看不懂的英文合同。

而他的爸爸苏建成，正忙着在城市边缘圈地盖楼，妈妈林慧的超市刚开了第二家分店，收银台上的计算器噼啪响，像在数天上的星星。

可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王艳丽挥着木棍把男生们赶跑后，从书包里掏出颗大白兔奶糖，剥开糖纸塞进他嘴里，说：“以后见了他们就躲远点，躲不开就喊我。”

糖是甜的，苏凯旋含着糖，看着王艳丽额头上的汗珠子，忽然觉得，背书包好像也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摸着胳膊上被男生掐出的红印，暗暗发誓：将来娶媳妇，死也不娶王艳丽这样的——太凶了，比超市里收账的阿姨还凶。

他不知道，此刻对门的王艳丽正趴在书桌上，对着镜子数自己的小虎牙。

赵淑琴走进来，看见女儿书包上的红绸子松了，笑着帮她系好：“跟凯旋好好的，啊？”

王艳丽点点头，抓起书包往肩上一甩，又觉得不对，放下来抚平褶皱——那是苏凯旋要背的，不能弄皱了。

窗外的槐树上，一只蝉正扯着嗓子叫，像是在为某个漫长的约定，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