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子一挑，水汽“呼”地扑在脸上，烫得人睫毛颤了颤，忙眯起眼。

白茉莉的浓香裹着热雾涌来，混着那口废井特有的腥气——像闷了半季的青苔混着湿土的味，一齐往喉咙里钻，呛得人鼻尖发紧。

沈宓斜倚在青玉浴斛旁，斛沿爬着缠枝莲纹，被水汽润得发亮。

她身上月白纱衫早被蒸腾的水雾浸得透湿，松松贴在锁骨上，那粒朱砂痣嵌在雪色肌肤里，红得像刚用指尖点上去的血，还带着新鲜的艳。

她抬手时，腕间银钏滑到肘弯，指尖蘸了蘸浴斛边的汤盏，再抬起来，指腹沾着的汤液颤巍巍的，轻轻抹到我唇上。

“尝。”

声音轻得像浴斛里漾开的水纹，却带着不容推拒的软劲。

汤面漂着层碎茉莉，瓣薄得像刚蜕的蛾翅，沾着细密的汤沫。

舌尖先碰到的不是热，是冰碴似的冻梨渣——该是提前在冰窖镇过的，凉得人舌根一缩，打了个轻颤。

随后蜜甜漫上来，该是加了桂花蜜，甜得柔缓；可没等甜味落定，黄连的苦“轰”地翻上来，苦得人眼角发酸；末了，那口井特有的腥气从喉咙深处冒出来，混着汤里的水汽，像有人把寒冬腊月的井水连冰碴子塞进我嘴里。

我垂眼盯着鞋尖，把眼里的惊色悄悄咽回去，屈膝道：“谢娘娘赐汤。”

沈宓笑了，指节敲着汤盏边沿，拿银勺慢悠悠拨汤。

茉莉跟着旋涡打转转，瓣尖翻卷，露出嫩黄的蕊。

“鲜就好，”她眼尾弯着，语气轻描淡写，“鲜才能压住井底的腥。”

顾云逸站在一旁，接过宫人递来的小玉盏，指尖捏着盏沿，只抿了一口。

他眉尾极轻地抖了一下，快得像风拂过柳叶，转瞬又平了，仿佛只是被汤气熏着了。

“娘娘的汤，比宫外腊月腌的雪里蕻更鲜。”

声音稳得没波澜，我却听出尾音里藏着的冷——像井栏上结的薄冰，看着平，碰着凉。

汤室西角悬着鎏金鹤灯，灯罩蒙着层鲛绡，火光透出来，昏昏柔柔的，像檐角将融未融的雪。

正说着，两个宫人捧着乌木托盘进来，盘里嫩黄的雪里蕻码得齐整，每片叶都掐得匀净，叶尖还沾着点晨露，看着新鲜得很。

沈宓用银箸拨开最上面的菜叶，底下藏着一点腌辣椒碎，红得发暗，颜色像墙角干了多日的血痂。

“本宫年幼时，最怕苦。”

她挑着辣椒碎看了看，指尖捻起一点，又松开，“后来才知，苦若能压住腥，便是良药。”

她忽抬眼，目光像浸了水的棉线，轻轻掠过顾云逸袖口——那截铜丝不知何时缠在了他腕间，绕了两圈，在灯下发着冷光，细得像条刚蜕了皮的蛇，贴着他的皮肉。

“二公子腕上何物？”

顾云逸垂眸看了眼，指尖摩挲着铜丝，那上面还沾着井边的湿泥。

“回娘娘，风筝线。”

声音不高，听着倒像真事。

“哦？”

沈宓拖长了调子，似笑非笑地瞥着那铜丝，“本宫还以为，是从井里捞上来的。”

话音刚落，腕间的铜丝忽然颤了颤，发出极轻的“嗡”鸣，细得像蚊子振翅，转瞬又没了声息。

汤添至第三回时，宫人提着铜壶往里倒，水声愈发稠腻，“咕嘟咕嘟”的，像锅里熬着的稠粥。

沈宓舀起一勺汤，勺底沉着片薄刃，柳叶大小，刃口亮得晃眼，寒光刺得人眼疼。

“本宫近日多梦，”她盯着那薄刃，语气幽幽的，“梦见有人以刀剜心。”

她用指尖轻轻拭过刃口，不知怎的，指腹竟被划开道小口，血珠滚下来，滴进汤里，瞬间被漂浮的茉莉瓣掩住，红得淡了，只剩点暗痕。

“你们说说，”她抬眼，目光在我和顾云逸之间扫来扫去，像在挑砧板上待切的鱼，“若真有人要剜本宫的心，该从何处下刀？”

我膝行半步，额头轻轻触地，青砖的凉透过额角传进来。

“婢子嘴笨，不懂这些，不敢妄言。”

声音压得低，连呼吸都放轻了。

沈宓轻笑一声，笑声混着水汽，飘得软。

她把那柄薄刃递到顾云逸面前，银柄在他眼前晃了晃。

“二公子聪慧，不如替本宫试刀。”

顾云逸双手接过，指腹贴在冰凉的刃口，那点寒光映出他眼底一点乌青——许是昨夜没睡好。

“刀若沉汤，便失了锋。”

他指尖轻轻一弹，薄刃“噌”地跃出汤面，带着点茉莉香，掠过灯焰时，火星“噼啪”炸了个小响，随后“笃”地钉入梁上鹤灯的颈间。

鹤灯晃了晃，铁链“哗啦”轻响，火光碎成一片一片，像落了场小雪。

灯影在墙上乱摇，忽明忽暗。

沈宓抬手接了片飘落的火星，那点热落在掌心，烫出一声极轻的“嗤”，细得像檐角的雪在哭，转瞬就没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