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二十一分。

陈伟的指尖重重砸在回车键上，仿佛给这场持续了十二个小时的鏖战画下了一个带着怨气的休止符，电脑屏幕右下角弹出的日历提醒像最后一声嘲讽——朵朵生日聚会，晚上7:00，魔法城堡亲子餐厅。

又他妈搞砸了。

他瘫在工学椅上，颈椎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办公室里空无一人，只有中央空调低沉的白噪音，像极了这座城市永恒的背景音，冰冷，且毫无意义。奖金、KPI、上线日期……这些词在他脑子里嗡嗡作响，挤压着最后一点耐心和对家庭那点可怜的愧疚感。

他摸出手机，屏幕干净得刺眼，没有张悦的未接来电，没有她质问的微信，这种死寂的“理解”，比任何抱怨都更让他心烦意乱，他宁愿她劈头盖脸骂他一顿。

手指划开屏幕，点开那个置顶的、却几乎没怎么及时回复过的聊天框，最后一条消息还是张悦下午发来的餐厅定位，他犹豫了一下，发了条语音过去，声音沙哑带着刻意挤出来的轻松：“喂，我这边刚弄完，你们还在餐厅吗？我马上过来。”

几分钟后，消息回了过来，不是文字，是一条短语音，他点开。

背景音是孩子玩闹的喧哗声，但女儿朵朵的声音清晰地从听筒里钻出来，带着蛋糕吃多后的甜腻和一丝…习以为常的埋怨：“爸爸，你又要迟到吗？我的生日蛋糕都快化掉啦！不过没关系，‘共享爸爸’叔叔给我买了冰淇淋！”

共享爸爸？

陈伟皱起眉，这什么鬼名字？听起来像某种廉价的租赁服务，他脑子里瞬间闪过一些不着调的联想，随即又被一种更实际的不爽取代——张悦竟然找外人来参加女儿的生日派对？都不跟他商量一下？

他烦躁地扯开领带，抓起车钥匙冲进地下车库，引擎的轰鸣在密闭空间里炸开，稍稍宣泄了一点他心里的无名火。

一路上，他超了几辆车，喇叭按得有点冲，晚高峰的尾流依旧黏稠，红色的刹车灯连成一片，像某种不祥的预兆。

赶到那家花里胡哨的亲子餐厅时，已经快十点了，派对包间里一片狼藉，彩带、蛋糕渣、打翻的饮料渍满地都是，空气里混合着甜腻的香精和食物馊掉前的气息，狂欢后的废墟现场。

服务员正面无表情地收拾残局，而在角落，他的妻子张悦正拿着湿巾，低头仔细地给朵朵擦手，女儿另一只手里抱着一个极其扎眼的、几乎有她半人高的豪华版艾莎公主玩偶，包装华丽得不像话。

看到他进来，张悦抬起头，眼神里没有预想中的愤怒或失望，甚至没有一点波澜，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井水，这种平静让陈伟预先准备好的所有解释和道歉都噎在了喉咙里，无比难受。

“来了？”她淡淡地问，声音听不出情绪，继续着手上的动作，仿佛他只是个迟到的普通熟人。

“项目最后关头，服务器崩了，全组人都堵在那儿……”陈伟干巴巴地解释，自己都觉得这说辞烂透了。

朵朵倒是眼睛一亮，挣脱妈妈的手举着玩偶扑过来：“爸爸！你看！是‘共享爸爸’叔叔送我的！比你说要买的那个大好多！他还会变魔术，把硬币从我耳朵里拿出来！”

陈伟下意识接住女儿，心却直往下沉，那玩偶质感极好，绝不是路边摊货。

他挤出一个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共享爸爸？什么叔叔啊？这么厉害？”

“就是一个APP上的叔叔呀，”朵朵叽叽喳喳的说，“妈妈点的！他可好了，知道所有动画片的故事，玩游戏从来不会输，还喂我吃蛋糕呢！他说他以后还能陪我玩！”

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轻轻敲在陈伟那点可怜的自尊心上，他抬头看向张悦，试图从她脸上找到一点线索。

张悦已经把东西收拾好了，拿起包和外套，语气依旧平淡：“看你一直没消息，怕朵朵失望，就在‘共享爸爸’APP上预约了一个服务，来的那位王先生挺专业的，孩子们都很喜欢他，帮了大忙，不然我一个人真搞不定。”

她说得太自然，太理直气壮，反而让陈伟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质问吗？可他才是那个缺席的人，发火吗？显得他多么小气且不识好歹。

他只能抱起朵朵，掂了掂，故作轻松：“哦，是吗……那挺好，谢谢人家了没有？”

“谢啦！”朵朵搂着他脖子，兴奋劲儿还没过，“爸爸，你以后加班，能不能也让‘共享爸爸’叔叔来陪我玩？”

陈伟脸上的笑容有点僵。

回家的路上，车厢里气氛沉闷得能拧出水来，朵朵因为玩累了，没多久就抱着新玩偶在后座睡着了，张悦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流光溢彩，侧脸线条在明暗交替的光影里显得有些陌生和疏离。

陈伟双手紧握方向盘，目光盯着前方路况，脑子里却反复回放着女儿的话——“喂我吃蛋糕”、“知道所有故事”、“以后还能陪我玩”。

他喉咙发干，终于忍不住，打破了车厢里的沉默：“那个……什么APP上的人，靠谱吗？现在外面乱七八糟的人那么多，你也敢随便往孩子身边带？”

张悦没有立刻转头，依旧看着窗外，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平台有实名认证，还有全程AI行为监控和保险，评分很高，我看过了，比某些答应了却永远到不了的人，可靠得多。”

这话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扎进陈伟的肺管子，他瞬间哑火，一股邪火混着憋闷堵在胸口，烧得他喉咙发紧，他猛地踩了一脚油门，性能不错的轿车猛地窜了出去，引来旁边车辆一声刺耳的喇叭抗议。

张悦似乎轻轻叹了口气，终于转过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有疲惫，有失望，还有一种他看不懂的……决绝？“陈伟，我不是在跟你吵架，我只是找了个解决办法，大家都很开心，这就够了，不是吗？”

大家都很开心？除了他。他这个正牌父亲，像个傻子一样坐在办公室里鏖战，然后赶回来收获一个残局，以及女儿对另一个男人的赞美和依赖。

到家，安顿睡熟的朵朵回房，陈伟把自己摔进客厅沙发，感觉身心俱疲，张悦去洗漱，水流声哗哗作响。

他鬼使神差地拿出手机，再次点开应用商店，搜索了“共享爸爸”。

蓝色的图标，一个简单的卡通怀抱图案，下载量不小，他咬着后槽牙，完成了注册认证，过程繁琐，人脸识别就用了好几分钟。

APP界面设计得异常精美流畅，用户体验做的非常好，各种分类标签：学霸型、运动型、创意型、陪伴型……明码标价，从每小时几百到上千不等，简直像个线上鸭店，或者更糟——他恶意地想。

他漫无目的地滑动着，带着一种自虐般的好奇，想看看都是些什么人在干这个，划着划着，他的动作突然僵住，瞳孔骤然收缩。

一个极其眼熟的头像，撞入了他的视线。

那分明是他自己的证件照！白底蓝衫，还是去年公司统一要求拍的！照片旁边的名字却不是陈伟，而是一个冰冷的代号——“模范爸爸-AI037”。

评分：4.99！

下面是一长串热情到近乎肉麻的评论，更新时间一直持续到今晚：

“AI037先生简直完美！孩子和他玩了一次就念念不忘！”

“知识渊博又有耐心，解决了所有辅导作业的难题！”

“比我这个亲爹强一万倍！感谢平台！”

“简直是爸爸界的教科书！强烈推荐！”

“今天生日派对全靠他！孩子们都疯了！太感谢了！”

陈伟感觉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涌向头顶，耳边嗡嗡作响，手指冰凉甚至开始发麻，他猛地从沙发上坐直身体，死死盯着屏幕，仿佛要用目光把手机屏幕烧穿。

恶作剧？PS？盗用信息？无数念头闪过，但那个评分和那些真实无比的评论，像冰冷的铁锤砸碎了他的侥幸。

他颤抖着手指，试图点击预约，想看看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系统弹出提示：“抱歉，该‘爸爸’近期档期已满，暂无法预约。”

档期已满？深夜十一点多，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爸爸”，档期全满？

一股寒意，无法抑制地从脊椎骨缝里钻出来，瞬间蔓延到全身上下，他猛地抬头，望向浴室方向，水声已经停了。张悦很快就会出来。

她知不知道这个APP上有这么一个“人”？

她预约的那个“王先生”，和这个“AI037”，又他妈的到底是什么关系？！

一个荒谬、恐怖、却又能完美解释一切现状的猜想，像一条毒蛇，缓缓缠上了他的心脏。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却发现手指抖得厉害，他退出当前页面，下意识地点开了APP内一个不起眼的、像是用户论坛的角落。

里面充斥着用户们的分享和提问。忽然，一个加了热的帖子标题吸引了他的注意：“讨论有没有人觉得‘模范爸爸-AI037’的行为模式，精准得有点吓人？”

发帖人匿名。

陈伟的心跳再次漏跳一拍，他立刻点了进去。

帖子内容不长：“预约了AI037几次，体验确实无敌，孩子超喜欢，几乎有求必应，无所不能。但几次下来，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劲，他太了解我孩子的喜好了，甚至知道一些只有家里人才知道的小习惯和小昵称，上次我儿子随口说想吃外婆做的糖醋排骨，下一周他来的时候，居然真的带了一份口味极其相似的！虽然他说是巧合，但……这真的只是大数据推荐吗？还是我想多了？”

下面的回复五花八门。

有的说：“楼主想多了吧，服务好还是不好？难道像我家那个真爹一样啥都不管才好？”

有的说：“同感！我也预约过，他好像能看穿人心一样，提前准备好我女儿最近正迷的贴纸款式。”

还有的说：“是不是偷偷连接了家里的智能设备啊？现在这些AI，吓人得很……”

智能设备？

陈伟的脑子像被一道闪电劈过！他猛地想起家里那个张悦坚持要买的、最新款的智能家居中枢，它能控制灯光、空调，甚至带有一个广角摄像头和麦克风，美其名曰“随时关注孩子动态”！

他感到一股恶寒从脚底直冲头顶，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就在这时，浴室门咔哒一声轻响，张悦擦着头发走了出来，穿着丝质睡袍，身上带着温热的水汽和沐浴露的香气，她看到陈伟脸色苍白、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手机坐在沙发上，脚步顿了一下。

“怎么了？还不睡？”她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陈伟缓缓抬起头，举起手机，屏幕正对着她，那个“AI037”的页面清晰可见，他的声音因为极力克制而显得有些嘶哑和低沉，他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

“张悦，你告诉我……”

“你今天请来的那个‘王先生’，”

“和这手机上这个……这个长得跟我一模一样的鬼东西，”

“到底是怎么回事？”

空气瞬间凝固了。

张悦擦头发的动作停了下来，毛巾还搭在湿发上，水珠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在锁骨上留下一点湿痕，她的眼神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闪烁，下意识地避开了陈伟的目光，看向了别处。虽然只有一瞬，但又如何逃得过一个心急如焚、紧紧盯着她的男人的眼睛。

那瞬间的慌乱，坐实了陈伟最坏的猜想。

她没有立刻回答，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沉重得令人窒息。几秒钟后，她转回头，表情已经重新控制住，但脸色微微发白，她甚至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容看起来异常勉强和……脆弱？

“你……你也看到这个了？”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飘，“我正想……找个机会跟你谈谈。”

谈谈？

陈伟的心彻底沉入了冰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