窒息般的黑暗如潮水般退去。

林黛玉猛地睁开眼，胸腔里火烧火燎的痛楚尚未消散，喉间仿佛还残留着那碗虎狼药的灼苦与腥气。

“宝玉，你好……”她下意识地喃喃，尾音却卡在喉间，化作一声带着泪意的、冰冷的嗤笑。

好什么？

好狠心？

好糊涂？

好……无可奈何？

罢了。

都不重要了。

剧烈的咳嗽让她蜷缩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并非全因呛咳，更多是身体对那濒死绝望的记忆性战栗。

几息之后，咳嗽渐缓。

她喘着气，茫然地环顾西周。

雕花绣帐，锦被软枕，空气里弥漫着她自幼闻惯的、一如潇湘馆特有的淡淡冷香。

月光透过碧纱橱的窗棂，在地上投下凄清如霜的斑驳光影。

外间传来平稳的鼾声，一个是宝玉乳母李嬷嬷，另一个……是紫鹃？

这不是阴司地府。

这是……人间。

是她的碧纱橱。

她颤抖地抬起手，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纤细柔嫩、还未被多年泪水和病痛耗尽气血的手。

指尖泛着健康的粉色，而非记忆最后那枯槁的灰白。

一个荒谬到极点的念头砸入她混沌的脑海：她……回来了？

回到了一切尚未开始，或者说，一切刚刚开始的时候？

巨大的震惊过后，是排山倒海般涌来的悲凉与荒谬。

苍天何其弄人！

既让她历尽那剜心蚀骨的十五年，尝尽那寄人篱下的酸楚，看透那“风刀霜剑严相逼”的炎凉，最后心碎神枯，泪尽而亡，为何又让她重回这绝望的起点？

难道还要她再将那苦楚之路重走一遭？

再流尽一生的眼泪，去还那莫须有的灌溉之恩？

指甲狠狠掐入掌心，尖锐的刺痛让她混乱的思绪骤然清晰。

既再来一世，她林黛玉，绝不再做那任由命运摆布、泪尽而亡的痴儿！

前世的记忆纷至沓来，清晰得刻骨铭心。

宝玉的痴狂与软弱，宝钗的雍容与心机，贾母宠爱下的权衡，王夫人表面的慈悲与内里的冷漠，下人们的势利眼……还有方才，那场因她一句实话引发的闹剧——宝玉摔玉。

是了，就是今夜。

此刻细细想来，那场风波，根源并非在她那句“我没有玉”，而在宝玉那“混世魔王”般的任性妄为，以及贾府众人无底线的溺爱纵容。

可笑前世的自己，竟为此自责垂泪，生生闷出病来，真是愚不可及！

重活一世，竟又回到这命途起始之地——贾府。

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牢笼。

记忆纷至沓来，寄人篱下的酸楚，“风刀霜剑”的凌迟，最后那彻骨的背叛与孤寂……她攥紧掌心，指甲掐入皮肉，带来一丝刺痛，才压住几乎要撕裂胸膛的恨意与悲凉。

恨意、不甘、决绝……种种情绪在她心口翻腾，几乎要冲破那副羸弱的身躯。

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血腥味，才勉强压下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悲鸣。

我这早死的命运能改吗？

谈何容易。

她一介孤女，困于深闺，纵有七窍玲珑心，也难敌这世道枷锁，难控这时时翻涌、噬人心魂的哀恸情绪。

夜深人静，外间宝玉鼾声渐起。

黛玉悄声下榻，从随身旧匣里取出一支摩挲得光滑的湘妃竹笛。

这是母亲贾敏留下的少数遗物之一，竹身斑驳，似泪痕点点。

对窗明月，凄清如霜。

她将冰凉的竹笛抵在唇边，却无力吹奏。

前世多少孤寂长夜，多少难言委屈，都付与了这无言竹笛，伴她垂泪。

“母亲，”她望着月，泪光莹然，“若您在天有灵，可能告诉女儿，这条绝路，该如何走下去？”

话音未落——呜……一声极轻微、极幽咽的声响，毫无预兆地从竹笛孔洞中钻出！

黛玉浑身剧震，竹笛脱手落在锦褥上！

不是风！

窗棂紧闭，帐幔低垂！

那声音又响起来了！

断断续续，幽咽诡谲，像极了志怪小说里勾魂的鬼音！

她脸色煞白，背脊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重生之事己属骇人，难道还招来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她猛地上前，想将那邪异的竹笛扔出去。

那声音断断续续，幽咽诡谲，不成曲调，却绝非她所知世间任何乐器所能发出。

更像是什么东西……在极窄的孔洞中艰难呜咽。

不是风声！

窗棂紧闭，帐幔低垂，室内一丝风也无！

那声音又响起来了！

带着一种笨拙的、胡乱的气息，像是有人拿着什么东西在粗暴地吹气，其间还夹杂着几声模糊不清、急促又带着点莽撞的叫喊：“喂？

喂？

有人吗？

有鬼吗？”

鬼？！

是了，听闻这等逆天之事，最易引来阴邪之物！

恐惧攫住了她。

她下意识地想喊人，却猛地咬住舌尖，将惊呼硬生生咽了回去。

不行！

她刚回贾府，立足未稳，深夜因“幻听”惊动众人，只会坐实她“体弱多病”、“心思过重”的名声，徒惹人厌弃和猜疑。

前世她受过的白眼还不够多吗？

重生一世，她绝不能重蹈覆辙。

强烈的求生欲和那一点点刚刚燃起的、不甘命运的倔强，压过了本能的恐惧。

她悄无声息地滑下床榻，赤足踩在冰凉的地板上，一步步挪向书案。

目光锐利如刀，紧紧盯着那支看似寻常的湘妃竹笔筒。

越是危急，越需冷静。

这是她前世在无数暗亏中学会的教训。

那异响又来了，带着一种不依不饶的执着。

是了。

母亲生前似乎说过，这湘妃竹乃有情之物，感泪而生斑。

莫非……一个大胆到近乎荒唐的念头升起：难道自己的重生，引发了这支母亲旧物的某些不可知的变化？

鬼使神差地，她略微凑近竹笛，并未像寻常闺阁女子那般吓得瑟瑟发抖或惊声尖叫，而是故意带着一丝冷然的试探，将方才思及摔玉事件的清醒认知，清晰地、低低地诉出：“……什么稀罕物。

人之高低，岂凭一物论断？

喜怒无常，累人累己罢了。”

她的声音还带着病后的微哑，语气却平静得出奇，甚至带着一丝看透一切的讥诮。

她的话音刚落，那竹笛里的异响戛然而止。

对面似乎被这冷静到近乎冷漠的回应惊呆了。

死一般的寂静在深夜的碧纱橱内蔓延。

黛玉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能听到血液奔流的声音。

她紧紧握着笔筒，指尖用力到发白。

成了？

吓退了？

就在她心神稍懈的刹那——一个无比响亮、带着难以言喻的愤懑和绝对肯定的女孩声音，猛地从那竹笛中爆发出来，炸响在她耳边：“——说得好！

太对了！

凭什么乱发脾气还有理了？！

就不是你的错！！”

黛玉 真的愣住了，握着竹笛的手猛地一抖，差点将其摔落。

这反应……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

没有诡谲，没有阴森，没有索命的怨毒。

只有一个听起来年纪不大、却充满了莫名义愤和蓬勃生气的女孩声音，在用最首白、最粗粝的方式，为她“叫屈”？

这不是她预想中的任何情况。

这不是精怪，倒像是个……人？

一个与她所知的所有人都截然不同的人。

那声音里的热情和莽撞，像一块烧红的炭，猛地投入她重生后冰冷彻骨、充满绝望与算计的心湖。

她尚未从这巨大的反差中回过神来，那个声音又连珠炮似的响起，快得几乎不容插嘴，带着一种野草般的顽强和急切：“错的是那个乱发脾气摔东西的人！

还有那个不分青红皂白就和稀泥的老太太！

我叫裴钱！

我在山这边。

你呢？

你叫什么名字？

谁欺负你了？

你告诉我！”

**裴钱？

山这边？

**黛玉彻底怔住，握着湘妃竹笛，僵在原地。

这名字古怪至极，地点更是虚无缥缈。

但奇异地，她心中那蚀骨的恐惧竟潮水般退去，转而升起一种极其荒谬绝伦、却又无比真实的感觉。

她沉默着，脑中飞速权衡。

这突如其来的“变数”，是危是机？

听其声，辨其言，似乎并无恶意，反而……有种笨拙的、纯粹的关切。

重生一世，她早己不信这府中任何人。

但这来自未知之地、迥异于她认知中任何存在的声音……或许……是母亲冥冥之中给予的一线生机？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

良久，她终于再次将唇凑近那冰凉的竹笛，用一种极轻、却不再是全然戒备与清冷的语调，缓缓地、清晰地答道：“我姓林，名黛玉。”

她顿了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久违的试探，轻声反问：“你……方才说，‘山那边’？

那是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