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亭内，层层青纱随风翻动。他埋首她颈间朝我看来，眼神疏离又凉薄。我握紧和离书，转身飞速逃离……1.我浑浑噩噩在外晃荡一日。正垂头走着，冷不丁头上一道声音拦住了我的去路。“你就是沈从山的夫人吧。

”看着于轿辇之上高高在上的县主，我点头默认。下一刻，那县主的侍女上前，“大胆，县主问话，还不跪下。”我抬眼扫过围观众人，拱手跪下。“听闻沈夫人文采斐然，”说着，她一手撑在下巴上，仿佛极有兴趣，“本县主没见过，不如你今日当街作诗一首，本县主看看到底是否徒有虚名。”“承蒙殿下欣赏，不过是坊间流传，夸大其词……”话未说完，我的脸被扇向一边。“放肆，县主让你作你就作，胆敢忤逆。

”县主懒懒一挥手，“放肆，怎能如此对待同知夫人，”说着，一双混着轻蔑的目光冷冷向我射来，“他看见了，岂不是要心疼？”侍女退回轿辇旁，“县主替沈大人教规矩，他该高兴才是。”是了，我的夫君攀上了眼前的县主，摇身一变从湖广通判变成了济南府同知，升迁了。而我，成了最多余的那一个。

他的女人教训一个即将被他抛弃的人，他怎会心疼？我无视脸上火辣辣的疼，深吸一口气，挺直背脊，视线死死钉在对面店铺的招牌上。轿辇落下，一只玉白的手挑起帘子，露出的胳膊上隐隐透出几处不正常的红，“不会作诗，那会唱小曲儿吗？”我咬唇，“不会。

”话音刚落，我的脸再次被扇偏过去。侍女尖利着声音，“会不会？”“不会。

”她没再给我机会，连番的巴掌招呼在我脸上。一场对话，变成了对我一个人的殴打。

直至我口鼻溢血，耳中嗡鸣如蝉，面前侍女才停了手。“现在会了吗？”眼前一片模糊，我艰难双手撑地，咬牙道出两个字，“不会。”四周议论声不绝。良久，县主一摔帘子吩咐回程。走前，轻飘飘地来了一句，“天黑前，不准起来。

”一队人马浩浩荡荡离开，徒留为人旁观的我肆意被人指点。起初的不死心，随着太阳最后一丝光线消失而灰飞烟灭。有小厮将我扶起，我如行尸走肉般跟他回府。

沈从山似是不清楚外面情况，捏住我下巴问道，“怎么回事？”2.我反感他的触碰，扭头挣开。沈从山看向小厮。小厮立刻跪地，“我们遇到了嘉诚县主……”后面的话，他没说，沈从山自然也能料到。但他也只是说，“县主身边规矩多，你多担待……”我没有听他继续说下去，转头看着他一字一顿道：“和离吧，沈丛山，我们和离。”他怔愣一瞬，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决绝。“姜黎，不要置气！”我眼眶发胀，咬唇看他。见我如此，他缓了缓神色，“黎儿…我跟县主不是……”没想到现在了，他还想狡辩。我捂住耳朵，不想再听。他突然上前抱住我，“黎儿，你再忍一忍，就当为了我，再忍最后一次。”我心里不由嗤笑一声。“忍”？自从嫁给他后，我听得最多的话就是忍了。可从前我明明也是被人千娇万宠长大的。我闭眼笑了笑，“沈丛山，到此为止吧。”“姜黎！”他紧紧捏住我的肩膀，似威胁般，“不要再说这样的话！离了我，你还能去哪儿？”我猛地将他推开，“随便去哪儿，只要离开这儿，我忍够了，也受够了！”说到后面，我眼泪啪嗒啪嗒落下。

他没料到我会如此大力，踉跄撞到桌子。反应过来后，他发狠的一拳砸在桌上，“我说了让你再忍忍！”我愣了一下，以前他从未对我这么凶过。

过去我们从未闹得这样难看，只因每次都是我在退让。但这次我不想再忍了。我强忍住眼泪，决绝地直视他。最终，沉默片刻。似妥协般，他轻声开口，“好，等我忙完这一阵，就送你离开。”似要哄我一般，他上前握住我的手，语气变得温柔，“你在忍一忍，等我解决了那件事，我就让你走。”我抬头看他一眼，用力甩开他。“沈丛山，你让我觉得恶心。”撂下这句话后，我转身就走。只是转身刹那，脸上所有崩溃的神情瞬间收敛得干干净净，只余眼底一片冰冷。3.冷战几日，街上摊贩陆续开张之时，我走进了一家悬挂沈字的书肆。“小昭，这些日子进账怎么样？

”账台前正拨弄算珠的伙计，忙捧着一摞账册过来。“老爷官声在外，大家都很给面子。

”“是么？”我苦涩笑笑，原来我曾引以为豪，唯一经营的一家书铺还是靠他的官声才有进项的。视线停留在一本几年前畅销书上，我掸了掸上面的灰抱在怀中。再回来时，我跟沈丛山的房间一派凌乱，就连母亲留给我的嫁妆箱子也被利器划破。我沉默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命人将我的东西一并抬走。“我给你们腾地方。”4.再去书肆，却发现那本书被人买走了。

“你确定，那人给了这锭银子就只买了那一本？”书店伙计：“没错，我记得清楚，确实只买了那一本。”我犹疑着拿银子走开。伙计犹自继续说着，“想来是看上眼了吧……这些富贵公子哥儿，惯来出手大方。”没理会这些，我拿出算盘清点账簿。这些时日挣得钱尽数被我扣下，没有进得沈府。

这些数量对他来说不过是小钱，他不会在意，陪县主说笑两句，他能获得这些的百倍数倍不止。但尽管我如此不争不抢，给他们腾出空间。

县主还是不肯放过我。我的书铺被人砸了，看着店内几个趾高气昂的大汉，我沉默片刻，低头默默捡书。济南府同知家的书肆，在这个地界谁人敢砸，想也知道是看我不顺眼的县主所为。但我并没有与之抗衡的力量，对此只能隐忍。

书铺砸了还可以再盖，只要人还在，哪里不能东山再起。似是不满我的反应，一个大汉突然上前踩住了我捡书的手，用力碾压。我疼得额上冒汗，却怎么都抽不出来。

其余几名大汉抓住我书铺里的伙计，当着我的面肆意发泄，其中一人拽住我书铺里打杂的小丫头就要往里间拉。哭嚎声萦绕在我耳边。

我咬牙拔出头上簪子，用力扎到踩我之人腿上，他嚎叫一声松了腿。我立刻爬起，扑过去刺扯人的大汉，被他反应过来一巴掌扇飞过去。可这小丫头是我娘留给我最后的人了，娘说她长得像我大姐，看到她就仿佛看见了大姐小时候……我咽下口中咸腥，再次飞扑过去。

我被几人拳脚相加，眼睁睁的看着那丫头的衣角消失在眼前。有脚在我头上碾压，我只觉一阵眩晕。朦胧间看到外面一顶华丽轿子路过，风吹轿帘，嘉成县主依偎在沈丛山身上，他视线扫过我一瞬，很快别过眼去……“收着点，别真给弄死了！没法给沈大人交代……”沈大人？我苦笑一声，眼前一黑后不省人事。

5.再次醒来，我躺在书肆后院小屋里。有人推门而入。我微微转头，月桂别过脸不敢看我。

我抬手放在眼下哽咽，“我以为留你在书肆能护住你。”她抽搐着哭，蹲下身轻声道，“我没事的，小姐，您别自责。”我侧头看她，却只见她嘴角乌青，脸上青青紫紫，脖颈上大片的咬痕还在渗着血。我心下一惊，想去看她身上。她后退一步，躲开了我的手。

“小姐，奴婢本就卑微，受这些也没什么的……”我眼眶发胀，喉咙哽咽着发不出一声。

我趴在床沿哭的不能自已，心里一遍遍地问上苍，为什么我要遭受这些，为什么要看着我的至亲一个个离我而去，为什么我想护住的人一个都护不住。良久，我抬起脸，“我们走，书肆不要了，即刻就走。”我还是太贪心了。证据明明已经收集到了，我却觉得还不够，只怕有一个疏漏，不能让他万劫不复。如今因为我的迟疑，月桂遭到这样的屈辱。月桂绝望着一双眼看我，“小姐，我们能去哪儿？”“离开这儿，南下。”我艰难起身下床。翻开床下一块地砖，拿出了藏在其中的一包东西。

“之前给你的银票，收好了吗？”月桂将我扶起，“一直小心保管着。”“拿出来吧，今夜我们就走。”出城门还是很简单的，只要一点银两便可轻松贿赂衙役。往南赶了一夜，天亮时分，我们投宿到一家不起眼的客栈。本着财不外露的原则，我们衣着朴素，行事谨慎。

但饶是如此，我们还是被人跟上了。来人不疾不徐，仿佛在跟我们玩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

本想过夜便走，但世事难料。6.我被堵在了小巷尽头。地痞流氓朝我袭来时，一个蒙面黑衣人出手救了我。“多谢壮士出手相救，恩情无以为报，还望壮士不要嫌弃。

”我塞给他一把铜钱，外加身上仅有的一本书。我当然不傻，此刻依旧本着财不外露的原则，没有掏出随身携带的银票。他将铜钱塞回给我，拿起书翻看起来。我见他看的认真，收起铜钱与他错身而过。不成想被他扯住了手腕。我大惊，莫不是个见色起意的狂徒！

“你要去哪儿，能不能带上我？”我：？见我不说话，他又换了个说辞。“我不熟悉这里，能不能跟你走？”我：？？“你放心，我不是坏人。只是现如今我无处可去，想找个结伴同行的人。”我小心试探着去掰他的手。他却握我更紧，声音不知怎的带了几分紧张，“我我我习过武，身上有把子力气。”我噗嗤一声笑出来，“你要威胁我？”“不是！”月色下，一双露在外面的眼睛清明又透彻。我与他对视半晌，点头应了下来。路上。我忍不住问道：“壮士为何蒙着面？”“我犯了些事，不便以真面目示人。”我讶异一瞬，他竟这么毫不掩饰的说了出来。不怕我去告发他么？

他扭头看我一眼，“你若想揭发我，那便去。”这人莫不是有读心术？领他至客栈，刚想掏出刚刚那把铜钱给他加一间房。他却抢先一步。只听“啪”的一声，一锭银子被他拍在店掌柜面前。“住店！”我默默收起了为他付钱的心思。

他被领去了上上房，我站在一楼拐角处笑着目送他离开。他似心有不甘，一双眼睛紧紧将我锁住，直至消失在楼梯拐角。我收起面上假笑，回屋便开始收拾东西。

“我们被人盯上了，必须马上离开。”当夜，我们便马不停蹄赶往下一个地方。

我与月桂换了副样子，将头发高高盘起，俨然嫁人多年妇人形象。这样，想来也能打消许多见色起意之徒吧，我在心里默默想。夜里，客栈内。

我拿出书肆地砖下带来的那包东西，神思出游。窗外三更梆子响过，月桂手持烛台靠过来。

“夜深了，小姐快睡吧。”我接过放置于桌面，催促她先睡。夜间静谧，我执笔飞快写下一封信。窗外混着凉意的秋风吹过，我只觉神清气爽。但下一刻，一声突兀敲门声响起。我紧握信纸，瞬间紧张起来。此间陌生之地，谁会敲响我的门？

7.此处并不荒僻，旁边就是兵马司，料想不会有人那么大胆出来行凶。犹豫片刻，我将东西贴身藏好。随后走到门前，小心将门打开一条缝。他的脸就这么突然出现在我眼前。

我身后握着的剪刀惊慌掉落。“沈…沈丛山！”反应过来，我立即便要关门。

他抬手抵住门板，目光紧锁我，一步跨进屋内。月桂急忙挡在我身前，却被他一把推了出去。

反手锁住房门后，他一步步朝我走来，“为什么不能再等等。”我无视他，想出去，却被他死死拽住手腕。“回来，此事我可当做未发生。”我冷冷地看着他，不发一言。

僵持不下，他一把将我拉近，放低声线，“姜黎，别让我难做。”我冷笑一声，“难做？

当年你骗婚时，怎么没想过难做。”“黎儿！”他将我抵在墙上，温热的气息喷在我脸上，额头上青筋凸起，似乎隐忍很久了。“再等一个月，就一个月！一个月我就放你走。

”听到这话，我再也忍不了，疯狂推打他，“够了，沈丛山！”他用力掐住我的肩膀，“姜黎！”见推脱不开，我猛地抬头，通红着一双眼睛直视他，“沈丛山，我累了！

我不想再等了，不想陪你演了。”说到最后，已成咆哮。他死死钳制住我，眼里是我看不清的情绪。突然，他一把将我拦腰扛起。猛然的颠倒，使我脸涨得通红，我狠狠捶他，“沈丛山，你干什么，快放开我！”门就是在此时被一脚踹开的。“放开她！

”我艰难抬头看去。是那个蒙面人。不知他们如何交上手的，我很快被放了下来。

沈丛山被那人缠住，但显然不敌对方。我知此处不宜久留，于是趁他们不备，拉住月桂就往楼下跑。这蒙面人神秘，不知是敌是友，无论他们哪一个赢了，我都不想落入他们之手。还没到楼下，只听身后砰的一声，似乎有人出来了。

客栈里的人很难不听到这动静，一盏盏灯亮起，有人探头探脑向外张望，有人破口大骂。

我不敢回头看，只拉着月桂没命的跑。出了客栈门，我果断放弃去兵马司求救。

我与沈丛山还未和离，即便兵马司救下我，我大概率还是要被送回沈丛山身边的。我不想。

我再也不想回去了。8.街面冷清，月光照映下，很容易被人看见我们两个女子。

我知道不能再这么无头苍蝇般的逃了，于是拉着月桂拐进街巷藏身。

我们找到一处杂货堆躲着，顺便拽了两块草席遮在身上，随后便屏住呼吸，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死寂，只有我的心跳在耳边轰鸣。突然，一声叫喊在街道上突兀响起。

“姜黎！”我只觉身上血液倒流，我从未告诉过他我的名字。有脚步声靠近，一步两步，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的心要提到嗓子眼了。忽然，盖在我们身上的草帘子被一把掀开。

我跟月桂的尖叫出声，叫喊声很快惊动了远处的几声狗吠。那人蹲下身，将手覆在我唇上。

“嘘，是我。”月色下，他蒙面逆光出现。火折子的光疏的亮在我眼前，我看清了他的眉眼，只觉熟悉。街上突然出现大片火光，有兵马司的听到动静赶来。我被他拉起，“跟我走。

”我不安地反手握住他胳膊，抬头看他。他看着我，突然不动了，眼神很静，像在等。

纠结一瞬，我垂眼点头。或许，我真的可以相信他。下一刻，我的手落入一个温暖大掌。

身后追兵渐渐逼近，我们在小巷飞快穿梭。9.奈何体力悬殊，带着我们两个弱女子，根本跑不快。眼见着兵马司的人越来越近，我咬牙狠心想抽出手。“别管我们了，你先跑吧。

”他却握我更紧。我继续道，“我们被抓住，大不了被送回去。倒是你，不是犯事了吗？

还是抓紧逃命去吧。”他不理我，拽着我边跑边四处打量周围状况。我还想再劝，却被他带入一破院前。轻轻一踹，那年久失修的木门便轻易被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