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口如同烧红的烙铁，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疼痛，提醒寒东雪方才的险死还生。

她咬紧牙关，将轻功施展到极致，如一道青烟掠过沉睡的街巷屋檐，最终悄无声息地落入城南一处最不起眼的杂货铺后院。

这里表面卖些针头线脑，实则是她经营多年的秘密据点之一，也是情报流转的中枢。

“吱呀——”一声，她推开隐藏在一堆杂物后的暗门，跌入一间充斥着药草和灰尘气息的狭小内室。

“谁？”

一个警惕苍老的声音自黑暗中响起，伴随着机弩上弦的轻微咔哒声。

“葛叔，是我。”

寒东雪扯下面罩，露出苍白却异常镇定的脸孔，额角因忍痛而渗出细密汗珠。

油灯“噗”地亮起。

昏黄的光线下，一位头发花白、眼神精烁的老者快步上前，看到她肩头洇出的血色，脸色一变：“怎伤得如此重？

张府那趟失手了？”

他一边迅速取出药箱，一边急切问道。

“得手了。

但出了点意外，惊动了守卫。”

寒东雪任由葛叔帮她处理伤口，药粉洒上的瞬间，她倒吸一口凉气，指尖深深掐入掌心，“那张扒皮还请了高手蹲我呢，即便没有惊动护卫，我此番也难毫发无伤地回来。”

她疼得只冒冷汗，将软袋递出，语气不容置疑，“‘玲珑心’在此，尽快按老规矩脱手，换成粮食衣物，找可靠的人送到城外粥棚。”

葛叔接过玉佛，入手温润，知是极品，却也无心欣赏，只是重重叹气：“每次都是这般凶险！

丫头，你这‘燕子神偷’的名头越来越响，仇家也越结越多，朝廷海捕文书上的赏金都快够买下半条街了！

下次……没有下次了，至少短期内没有。”

寒东雪打断他，眼神锐利地扫过桌上散乱的信笺，“葛叔，我需要一个身份，立刻，马上。

要快，要干净，要能经得起查。”

葛叔动作一顿，浑浊的老眼看向她：“你要作甚？”

“找个地方躲一阵。”

寒东雪压低声音，“我记得你前几日提过，京兆尹陆家，似乎正为他们家那位八字特殊、左肩有红色胎记的嫡女陆心慈入火坑的事而焦头烂额？”

葛叔是何等精明之人，立刻将前因后果串联起来，骇然道：“你……你想顶替陆心慈？

嫁入梁王府？！

那可是冲喜！

那个萧弘杰病得只剩一口气，王府深似海，进去容易出来难！

你这是自投罗网！”

“最危险的地方才最安全。

谁能想到我能去梁王府做冲喜王妃？”

寒东雪嘴角勾起一抹近乎冷酷的弧度，“王府高墙，规矩森严，正好隔绝外界探查。

至于那位病王爷……”她顿了顿，想起巷中听到的议论，眼中闪过一丝探究，“一个时日无多的病人，总比张承恩找的高手要好应付得多。”

“可那陆心慈……”葛叔仍觉不妥。

“陆心慈生母早逝，在陆家地位卑微，常年被主母苛待，几乎足不出户，外人识其面者甚少。

最重要的是，”寒东雪指了指自己左肩，“她有的，我也有。

这是最关键的一环，梁王府找的就是这个胎记。

陆家不知何等原因似乎并不想让陆心慈嫁人，但又不敢得罪王府，正愁如何搪塞。

我们正好送上门去。”

“陆家那边倒好打点，无非威逼利诱，他们巴不得有人顶缸。”

葛叔沉吟道，手下熟练地为她包扎，“但王府验人……所以需要你帮我。”

寒东雪目光灼灼，“我要陆心慈所有的资料，习惯、喜好、说话方式、人际关系，越详细越好。

还有，尽快安排我和陆家能主事的人‘谈一谈’。

我们必须抢在王府核实之前，把生米煮成熟饭。”

她的语气坚决，带着不容反驳的决断。

葛叔深知她性子，一旦决定，九头牛也拉不回。

他长叹一声：“罢了，老夫这把老骨头，就再陪你疯一次！”

接下来的两天，寒东雪仿佛又回到了初学艺时的状态，疯狂地吸收着关于“陆心慈”的一切。

她知道自己左肩确实有块红色蝶形胎记，自幼便有，却从未想过这胎记有朝一日会成为决定命运的关键。

这或许是冥冥中的天意？

还是又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此刻她己无暇深思。

葛叔的效率极高，不仅送来了详尽的资料，更暗中使了手段，让陆家那位唯利是图的当家主母王氏“偶然”得知，有一位与陆心慈八字、胎记皆相符、且“自愿”替嫁的孤女存在。

是夜，寒东雪换上一身半旧不新的素色衣裙，未施粉黛，由葛叔引着，从后门悄无声息地进入了京兆尹陆府。

书房内，油灯摇曳。

主母王氏打量着眼前低眉顺眼的女子，容貌清秀可人，比起自家娇养的儿女丝毫不逊色，更别说是那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庶女，尤其是那双眼睛……只是，这姑娘偶尔抬起时，里面似乎藏着让人心悸的冷静，完全不像一个怯懦孤女该有的眼神。

“你当真愿意替心慈嫁入梁王府？”

王氏端着茶盏，语气带着审视和怀疑，“你可知道，梁王殿下沉疴难起，这冲喜若是无效，你往后在王府的日子……民女知道。”

寒东雪微微福身，声音刻意放得轻柔怯懦，带着一丝认命般的悲凉，“民女父母双亡，孤苦无依，但求一安身立命之所，能有口饭吃便是天大的造化，不敢再有他求。

若能替陆小姐解忧，是民女的福分。”

她将早己准备好的说辞娓娓道来，情真意切，仿佛真是走投无路的孤女。

王氏眯着眼，心中盘算。

这女子来历不明，但葛老头担保底子干净，且八字胎记皆吻合，简首是天上掉下来的替罪羊。

既能保住府中秘密，又能不得罪王府，两全其美。

至于这女子日后是死是活，与她何干？

“倒是个懂事的。”

王氏放下茶盏，脸上露出一丝虚伪的笑意，“既如此，便说定了。

从今日起，你便是陆心慈。

我会打点好府中上下，绝不会有人泄露半句。

三日后，王府花轿临门，你只需安安分分上轿，日后荣华富贵，看你自己的造化。”

“谢夫人成全。”

寒东雪再次垂首，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冷芒。

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

陆家急于甩脱麻烦，几乎是她一提，对方便忙不迭地应承下来，甚至主动帮她完善身份细节，生怕她反悔。

接下来的三天，寒东雪以“提前熟悉环境”为由，被秘密安置在陆府一间偏僻的客房内，实则是在葛叔的掩护下，继续模仿陆心慈的言行举止，并暗中处理“燕子神偷”留下的痕迹，将一些不便携带的装备交由葛叔保管。

大婚前一晚，她坐在镜前，看着镜中那张己然变得柔弱惶恐的脸庞。

易容术不仅改变了肤色和细微轮廓，更通过药物暂时让眼神显得黯淡无助。

她轻轻抚过左肩包扎好的伤口，那里还隐隐作痛。

明日，她便不再是来去如风的燕子，而是京兆尹府怯懦卑微的庶女陆心慈，是去给那个病入膏肓的梁王冲喜的新娘。

前路是吉是凶？

王府真是安全的避风港吗？

那个梁王，究竟是真病还是假瘫？

无数疑问在脑中盘旋，但开弓没有回头箭。

她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无论前方是什么，她都必须走下去。

养好伤，才有机会重获自由。

翌日，天色未明，陆府便忙碌起来。

唢呐声喧天，锣鼓敲得震耳欲聋，一派喜庆景象，却莫名透着一丝仓促和敷衍。

寒东雪，不，现在是陆心慈，任由喜婆和丫鬟们摆布。

凤冠霞帔加身，厚重的嫁衣如同无形的枷锁。

红盖头落下的一瞬间，眼前只剩一片刺目的红。

她被搀扶着，一步步走出陆府侧门。

耳边是王氏假惺惺的叮嘱和周围看客嘈杂的议论。

“听说就是个庶女，送去冲喜的……啧啧，真是可怜，梁王都克死多少无辜女子了……这不是守活寡吗？”

“陆家也真舍得……小声点！

不想活了！”

这些声音如同隔着一层水幕，模糊而不真切。

她只是低着头，完美扮演着一个认命、惶恐、甚至有些呆滞的新嫁娘。

她被塞进了花轿，轿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轿子被抬起，晃晃悠悠地朝着梁王府的方向行进。

轿内，寒东雪悄悄握紧了袖中的手。

指尖，一枚细小的、几乎看不见的刀片紧贴皮肤，带来一丝冰冷的安全感。

花轿外，喜乐吹吹打打，喧嚣而浮夸；花轿内，她心如止水，冷静地计算着路径和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轿子猛地一顿，停了下来。

外面传来司仪高亢的喊声：“梁王府到——请新娘下轿——”到了。

她深吸一口气，瞬间将所有的锐利和锋芒深深敛起，整个人变得柔弱无骨，微微颤抖着，在喜婆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迈出花轿。

红盖头遮挡了视线，她只能看到脚下有限的一方地砖和周围无数双各式各样的鞋履。

她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好奇的、审视的、怜悯的、幸灾乐祸的……如同针扎一般。

她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跟着引路的喜婆，跨过火盆，迈过马鞍，走过长长的似乎没有尽头的回廊。

王府的庭院深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香，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仪式似乎简化了许多。

没有拜堂？

还是因为新郎无法出席？

终于，她被引入一间布置得颇为喜庆，却依旧透着冷清意味的洞房。

喜婆说了几句吉祥话，便领着丫鬟们退了出去，房门被轻轻合上。

周遭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红烛燃烧时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寒东雪依旧保持着僵硬的坐姿，一动不动，耳朵却如同最灵敏的雷达，捕捉着门外的一切动静。

远处依稀还有宴席的喧闹声，但似乎离这里很远。

门外有两个极轻微的呼吸声，应该是看守的丫鬟或嬷嬷。

时间一点点流逝。

就在她以为今晚不会有人再来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以及低低的交谈声。

“……王爷刚喝了药，睡下了…………那新王妃…………且让她等着吧，总不能扰了王爷休息…………也是，冲喜而己，还真当自己是正经主子了……”声音渐渐远去。

寒东雪心中冷笑。

果然，在这王府里，她这个冲喜新娘毫无地位可言。

也好，正合她意。

她又静坐了片刻，确认周围再无动静，这才小心翼翼地抬手，微微掀开盖头的一角，快速打量了一下这间新房。

陈设华丽却冰冷，随处可见名贵器物，但缺乏生活气息。

桌上摆着象征吉祥的果品，龙凤喜烛燃得正旺。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铺着大红鸳鸯被的床榻上。

只有一床被子。

所以，那位病弱的梁王，今晚是不会来了。

她缓缓地、彻底地掀开了盖头，露出一张精心修饰过却难掩刻意营造的苍白与柔弱的脸。

她走到桌边，倒了杯冷茶，慢慢啜饮着，目光冷静地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窗户、衣柜、可能的暗格……这里，就是她未来一段时间的牢笼，也是……庇护所。

第一步，总算有惊无险地踏进来了。

夜色渐深，王府彻底沉寂下来。

寒东雪和衣躺在床的外侧，保持着警惕的浅眠。

肩头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未知的明天，即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