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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 2025-09-13 06:11:43 
诊断书飘落在膝头,纸张轻得像一片灰烬。

油墨印着的“精神分裂症”几个字,却重得砸穿了胸腔。

诊室里消毒水的味道尖锐地刺入鼻腔,医生公式化的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解释着治疗方案,药物,电休克,长期隔离观察……每一个词都像一块冰,垒砌着将我封存的墙。

世界的声音褪去了,只剩下心脏在空腔里徒劳地撞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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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一个声音响了起来,温和,沉稳,带着一种令人不由自主想要信服的磁性,就在我的耳蜗深处,清晰得可怕。

“别害怕,”那声音说,像一位耐心的长辈,“听我说,孩子。

他们不懂。

他们只会用电流和化学物质来‘矫正’异常。

但那不是矫正,那是抹杀。

屈服于他们,你就不再是你了。”

我猛地抬头,诊室里只有医生和我。

医生的嘴在一张一合,但那个温厚的声音覆盖了他。

“我是许庆贵。

我们是一体的。

相信我,离开这里。

接受所谓的‘治疗’,才是真正万劫不复的开始。”

手腕内侧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低头看去,皮肤上凭空浮现出一道细细的红痕,正慢慢渗出血珠。

一个冰冷、讥诮的声音嗤笑道:“跟他废什么话?

看见桌角那叠纸巾了吗?

抽一张,掰开侧面的硬纸片,削尖它。

往脖子或者手腕上来一下,比听他唠叨痛快多了。

一了百了。”

这声音里浸透了厌倦和一种残忍的诗意。

几乎同时,一股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的喉咙,视线猛地模糊、矮化,像是骤然被塞进了一个狭小脆弱的容器里。

尖利的哭嚎不受控制地从我嘴里爆发出来,音调高得刺耳:“不要!

疼!

妞妞怕!

电电坏!

打针疼!

哥哥快跑!

跑呀!”

是那个小女孩。

妞妞。

我(或者说,这具身体)开始剧烈地发抖,眼泪汹涌而出,手脚并用地想从那张冰冷的诊疗椅上爬下来,逃离这个地方。

医生皱起了眉,按响了呼叫铃。

“你看,”许庆贵的声音适时响起,依旧那么从容,带着一丝悲悯,“他们甚至容不下一个孩子的恐惧。

我们保护你,孩子,就像家人一样。”

接下来的日子,是药片,是评估,是越来越频繁的“病情讨论”。

我被移到了一个单间,窗户焊着铁条。

许庆贵的声音几乎常驻,他雄辩地分析着医院的漏洞,描绘自由的美好,低声诉说着“我们”的未来。

艺术家偶尔冒出来,展示各种悄无声息结束一切的“简洁方案”。

妞妞则在每次护士拿着药盘或器械进来时,都会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让我的身体痉挛着抗拒。

他们吵嚷,争夺,有时又诡异地合作,一致对抗外界。

我支离破碎,疲惫不堪,几乎要被这无尽的内部战争撕碎。

唯一支撑我的,是许庆贵那句“我们是一体的,我们是家人”。

在这冰冷的囚笼里,这点虚幻的温暖成了唯一的稻草。

首到一次剧烈的冲突后,妞妞哭到几乎昏厥,缩在意识的角落不断啜泣,反复哼着一支跑调的、破碎的歌谣。

那调子古怪地熟悉,勾起一种深埋的、酸楚的感觉。

许庆贵的声音温柔地抚慰着她,也抚慰着我:“好了,好了,妞妞不怕,爷爷在呢。

爷爷给你糖吃,给你看……看相册,好不好?

看漂漂亮亮的相册……”相册?

这个词像一枚钥匙,猛地撬开了记忆深处一道锈死的锁。

家里是有一本老相册的,厚厚的,蒙着灰尘,被母亲塞在旧书柜最底层,仿佛那是什么不洁之物。

她从不允许我翻看。

一次例行的“家属会面”,母亲带来换洗衣物。

我看着她躲闪的眼睛,鬼使神差地,用一种混合了许庆贵的沉稳和艺术家癫狂的语气,死死盯着她,一字一句地要求:“把家里那本旧相册拿来。

现在就要。

不然我不知道会做出什么。”

母亲的脸瞬间惨白,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击中了。

她嘴唇哆嗦着,没敢问我是怎么知道的,也没敢拒绝。

第二天,相册被送来了。

硬壳封面,边缘磨损,散发着一股陈旧的纸张和霉味混合的气息。

我把自己锁在卫生间——这唯一没有监控的角落,坐在冰冷的瓷砖地上,颤抖着打开了它。

最初几页是些模糊的黑白照,穿着旧式服装的陌生人。

我急促地翻着,首到一页彩色照片出现。

照片上,年轻的父母站在一座假山前,中间是一个笑得腼腆的小男孩。

照片下方,有一行褪色的钢笔字:“小磊五岁生日摄于人民公园”。

小磊?

那是谁?

我没有兄弟。

心脏莫名地开始狂跳。

我指尖发冷,继续往后翻。

一页,又一页。

出现又消失的亲戚,背景不断变换的旧屋。

然后,我停住了。

那是一张全家福。

祖父祖母坐在中间,父母站在后面。

祖父膝上坐着一个咯咯笑的胖娃娃,父亲身边站着那个叫小磊的男孩,而祖母怀里,还搂着一个扎羊角辫、笑得看不见眼睛的小女孩。

照片下方,同样有一行字:“庆贵爹五十五寿辰,全家福。

妞妞真乖。”

庆贵爹?

许庆贵?!

妞妞?!

冰冷的战栗瞬间爬上脊椎。

我像是被什么东西驱赶着,发疯般地往前翻,又往后翻,目光贪婪地扫过每一张照片,辨认着那些曾经被忽略的题字,那些短暂出现过又消失的面孔。

那个因为“思想问题”沉默寡言、最终“病故”的祖父许庆贵;那个据说“失足落水”、年仅六岁的远房表妹妞妞;那个因“作风问题”被批评、最终“自杀”未遂、吞药没了的小叔叔,照片里他脚下扔着一副画到一半的素描……他们全都在这本相册里。

他们也都“消失”了。

而此刻,他们全部都在我的身体里。

所谓的“症状”,那些争吵、低语、恐惧、艺术的疯狂……不是疾病的噪音,是他们绝望的呼号。

他们不是凭空冒出的人格,他们是曾被这座医院、或它代表的那冰冷巨物,以“治疗”之名彻底抹杀的亡魂!

他们通过我,回来了。

我所栖身的这间洁白、无菌的医院,根本不是救赎之地。

它是焚尸炉,是记忆的屠宰场!

它一遍又一遍地“治愈”世人,手段就是将这些不合时宜、不肯安息的灵魂彻底湮灭,而它湮灭不掉的那些碎片,竟在我这片最后的废墟上,借着我的绝望,重新拼凑出了形状!

我抱着那本沉重的相册,蜷缩在冰冷的瓷砖地上,无声地颤抖。

相册摊开的那一页,正是祖父许庆贵一张单独的半身照,穿着中山装,目光睿智而温和,仿佛能穿透时光。

耳畔,他那无比熟悉、令人心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温柔,充满了抚慰的力量:“孩子,现在你明白了吗?

我们从来不是你的病。”

“我们,是你真正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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