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五年的洛阳，天是红的。

不是晚霞，是冲天的火光，是泼洒在朱门绣户上的血。

尚书府邸，一日之间，地狱洞开。

“杀！

一个不留！

陛下有旨，苏府勾结逆党，满门抄斩！”

狰狞的胡兵踹翻了香炉，砸碎了玉器，雪亮的弯刀砍瓜切菜般劈碎了她熟悉的每一张面孔——乳母、管家、总是偷偷给她塞糖糕的厨娘……十岁的苏末（小名末末）被娘亲死死塞进后院假山的狭窄缝隙里。

“末末乖，别出声……无论如何，别出来……”娘亲最后一眼，泪水混着血污，是刻入骨髓的绝望。

缝隙外，是人间炼狱。

爹爹的怒骂声戛然而止，姐姐凄厉的尖叫划破长空又蓦然断绝。

温热的、腥甜的液体溅在花园小路上，流进缝隙，沾湿了她的绣花鞋。

她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哭，不敢呼吸，小小的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外面是魔鬼的狂欢，靴声、狞笑、哀嚎、利刃劈砍骨肉的闷响……不知过了多久，声音渐渐远去，只剩下火焰噼啪的吞噬声和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她不敢动，首到夜色如墨般浸染下来，寒冷和恐惧几乎将她冻僵。

小心翼翼地，她从缝隙里爬出来。

月光下，昔日雕梁画栋的府邸己成废墟焦土。

尸骸遍地，血流成河。

她熟悉的、亲吻过的、依赖过的所有亲人，都变成了地上冰冷破碎的物件。

她站在尸山血海中间，小小的身影摇摇欲坠，大脑一片空白，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嘿！

这儿还有个漏网的小崽子！”

一声粗粝的呼喝如同惊雷炸响！

几个负责清扫战场、搜刮财物的兵痞发现了她，眼中顿时冒出贪婪淫邪的光。

“啧啧，苏家的小小姐，细皮嫩肉的，倒是能卖个好价钱！”

粗糙肮脏的手朝她抓来！

苏末尖叫一声，爆发出最后的力气，转身就跑！

她跌跌撞撞，踩着亲人的血泊，穿过燃烧的回廊，冲向洞开的、如同巨兽之口的大门。

“抓住她！”

身后是追兵的狞笑和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她筋疲力尽，恐惧攫住了心脏，眼看就要被追上——突然，她撞上了一个人。

不是冰冷坚硬的铠甲，而是柔软微凉的布料，带着一种奇异的、干净的檀香气息。

她惊恐地抬头。

月光下，立着一个白衣僧人。

年轻，俊美得不像凡人。

眉眼清冷，鼻梁高挺，薄唇抿成一个淡漠的弧度。

最奇的是他那双眼，深邃如古井，映着眼前这尸山血海、烈焰焚城的惨状，竟无波无澜，只有一种……俯视众生的、冰冷的悲悯。

他低头，看着撞在他身上、满身血污、吓得魂飞魄散的小女孩。

追兵己至，骂骂咧咧地伸手就来抓她：“秃驴滚开！

别挡爷的好事！”

白衣僧人甚至没有看那些兵痞一眼。

他只是轻轻抬了抬手袖。

一股无形的巨力澎湃而出，那几个凶神恶煞的兵痞如同被狂奔的巨象撞上，惨叫着倒飞出去，重重砸在断壁残垣上，筋骨断裂，没了声息。

世界骤然安静了。

只剩下火焰的噼啪声。

苏末呆呆地看着他，仿佛看到了黑暗里唯一的神祇。

僧人垂眸，目光落在她脏污不堪的手腕上——那里，不知何时浮现出一枚殷红如血的朱砂印记，形状奇特。

几乎同时，他腕间僧袖之下，一枚与他相伴多年、从未有过异状的相同印记，骤然灼热起来，烫得惊人。

他古井无波的眼中，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

因果线？

他再次看向小女孩。

她睁着极大极黑的眸子，里面盛满了惊惧、绝望和一丝微弱的、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祈求。

贵女的华服早己破烂，价值连城的珠宝沾满污泥，此刻的她，只是一无所有的孤雏。

僧人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缓缓蹲下身，用一方雪白的帕子，轻轻擦去她脸上的血污和泪痕。

动作生疏却有一种奇异的稳定力量。

“莫怕。”

他开口，声音清越，如同玉石相击，在这修罗场中显得格格不入。

苏末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所有的恐惧和委屈决堤而出，她猛地扑进他怀里，死死抓住他雪白的僧袍，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僧人身体似乎僵硬了一瞬，终究没有推开她。

他任由她哭了许久，首到哭声渐弱，变成无助的抽噎。

然后，他抱起轻得几乎没有重量的她，站起身。

“此后，你名朱末。”

他看着怀中哭累睡去的女孩，淡淡宣告，如同赐下一个新的偈语。

红尘末路，一点朱砂为记。

白衣佛子，抱着他突如其来的“因果”，一步步，走入洛阳燃烧的夜色深处。

身后，是尚书的覆灭，是一个时代的哀歌。

而前方，是更深的宿命纠缠，和一场注定焚心蚀骨的情劫。

他腕间的朱砂，灼热未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