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颠进京城的时候，沈清辞正靠在角落打盹。

他袖口沾了茶渍，是进城前故意打翻的。

小贩在城门口嚷嚷，他笑着赔了两个铜板，还顺手摸了人家摊上一串糖葫芦，边走边啃，汁水滴在衣领上。

街边几个闲汉笑出声。

谁不知道七皇子是个懒骨头？

母妃死得早，八岁就被打发去别苑，十年没回京。

如今二十出头了，回来也是个摆设。

他府邸在城南，门匾落灰，台阶长草。

几个仆役站在门口迎人，穿得齐整，眼神却飘。

沈清辞下了车，拍拍手，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随手扔给扫地的老仆：“赏你的，往后多擦擦门面，别让人笑话我这府上连块干净地都没有。”

老仆愣住，忙跪下接银。

旁边两个管事低头哈腰，可眼角余光一首往他身上瞟。

他笑了笑，没说话，径首往里走。

院子里静得很。

树秃了，井盖裂了，连廊下的灯笼都是旧的。

他站在正厅门口，回头看了一圈，忽然问：“我走这十年，宫里可还有人问起我？”

没人答。

半晌，一个老嬷嬷颤巍巍道：“太后前些日子还念叨您身子弱，怕京中风寒重，让您多保重。”

他点点头，笑：“母后有心了。”

当晚，他让那老仆带人把书房收拾出来。

柜子发霉，书页脆黄，他亲手翻了一遍，最后在墙角一只旧书箱底下摸到一块松动的砖。

抽出来，里面是个油纸包。

他没打开，只塞进怀里，转身去了西厢。

里面住着两个小厮，是他从别苑带来的，嘴严手脚快。

他低声交代：“明早你们随老陈出去采办，盯住今天送赏赐来的那个太监——姓赵，胖脸，左耳有疤。

他去哪儿，见谁，说啥，全给我记清楚。”

小厮点头。

他补充：“别跟太近，也别空手回来。

买点杂货，装得像样点。”

两人退下后，他回到书房，吹灭灯，在黑暗里坐了许久。

第二天天刚亮，宫里就来了人。

内侍监捧着圣旨，身后跟着八个太监，抬着箱子。

一进门就高声宣读：“太后念七皇子归京辛苦，特赐汝南窑青瓷十二件、西域沉香三盒、金丝软榻一张、织金锦缎八匹……以慰孤寂，望勤修德行。”

沈清辞跪着接旨，声音发颤：“母后厚爱，儿臣……无以为报。”

他磕了头，眼角泛红，起身时还踉跄了一下，像是激动得站不稳。

赏赐搬进来，摆满偏厅。

那张金丝软榻金光闪闪，压得地板吱呀响。

送赏的太监姓赵，果然是个胖子，左耳一道黑疤。

他站在门口笑：“殿下莫要推辞，太后说了，您身子骨不好，这榻专为您挑的，夜里睡得香。”

沈清辞连声道谢，请他喝茶。

赵太监没坐，只说宫里还有事，匆匆走了。

人一走，他脸上的笑就没了。

他回书房，关上门，从抽屉里抽出一张纸——是礼单副本。

他盯着看了半晌，忽然冷笑：“金丝软榻？

我住的这破府，连梁都歪了，哪敢放这等东西？

这不是赏，是盯着我。”

他提笔，在纸上写下几个字：赵德安，内侍监掌事，太后近侍。

昨夜戌时、亥时、子时，三次出入李将军府西角门。

笔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查他经手的采买账目，尤其是宫外私账。

傍晚，老仆回来，递上一张皱巴巴的纸条摹本。

“赵太监出宫后去了城西柳叶巷，有个独院。

门房接了他一张条子，他收了银锞子。

小的让小子跟着，看见门房转头就去了李将军府后门。”

沈清辞看着摹本上的字迹，指尖慢慢划过几个词：三更、东角门、货己备齐。

他眯起眼，低声自语：“不是赏赐，是盯人……母后，您急了？”

窗外天黑透了，风拍着窗棂。

他没点灯，就那么坐着，像一尊泥塑。

过了许久，他起身，把纸条烧了，灰烬碾成粉末，撒进茶碗倒掉。

然后他换了身衣裳，拿上笔墨，去了前厅。

几个仆役正在搬箱子。

他站在廊下，朗声说：“把这些瓷器挑好的摆厅里，剩下的送当铺换钱。

我这府上冷清，总得热闹点。”

没人敢问为什么。

他又笑：“回头请几个戏班子来唱几天，再找些朋友喝喝酒。

我这些年闷坏了，想热闹热闹。”

话音落下，几个仆役交换眼神。

他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这七皇子，果然是个纨绔，刚回来就想着吃喝玩乐。

他转身走了，背影懒散，脚步却稳。

进了书房，他铺开一张白纸，提笔写字。

不是诗，不是画，是一张名单。

上面有三个人名，都画了圈。

赵德安、李将军府门房、内侍监采买司副使。

他蘸了墨，在最后一个名字下写了个“查”字。

笔锋收住时，窗外一道黑影一闪而过。

他没抬头，只把笔搁下，吹灭灯，轻声说：“从今晚起，府里所有进出，记档。

陌生人说的话，一个字都别漏。”

黑暗中，无人应答。

但他知道，有人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