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前咖啡馆午后的天空，是一张被浸湿的、灰蓝色的宣纸。乌云低垂，沉沉地压在老城区的屋脊之上，将原本明媚的日光稀释得暧昧不明。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暴雨来临前特有的、粘稠的湿热，仿佛每一次呼吸都能拧出水来。

老街上的行人加快了脚步，车流声也变得急促，整个世界都在为一场预期的倾盆做着仓促的准备。在这片灰暗与匆忙之中，唯有街角那一方天地，透出一种沉稳而温暖的橘黄色光晕。“时光咖啡馆”。

它的木质招牌被岁月侵蚀得边缘有些模糊，但字迹依旧清晰。招牌一角，一只小小的铜制风铃悬在那里，偶尔被一阵不安的风撩动，发出几声零星的、清脆的叮咚，像寂静中的心跳，微弱却执着。店内，陈时安正站在柜台后面，不紧不慢地擦拭着一只白瓷咖啡杯。他今年六十岁了，动作却依旧稳定而轻柔。

时光在他脸上刻下了沟壑，却没能带走他眼神里的沉静。他像一棵生了根的老树，沉默地伫立在这街角，见证着窗外流淌而过的无数季节和人生。店里的光线是暖黄色的，来自几盏造型别致的吊灯和壁灯，柔和地洒在蜂蜜色的原木地板上。

空气中饱和着咖啡豆被研磨后释放出的浓郁醇香，其间又交织着刚烤好的杏仁饼干散发出的甜腻暖意，还有一种旧书页特有的、干燥而令人安心的淡淡墨香。几种气味奇妙地融合在一起，构成了这家咖啡馆独一无二的灵魂气息，一种足以将外界湿闷隔绝在外的、温暖而干燥的结界。磨豆机发出低沉而富有规律的嗡嗡声，像是这座空间宁静的背景音。陈时安将擦得锃亮的杯子倒扣在架上，抬眼望了望窗外。

天色又沉下去几分。他喜欢观察天气，更喜欢观察天气变化时，推门进来的每一个人。

他们的身上，总是带着外面的风、外面的雨，以及外面的故事。

“叮铃——”风铃第一次清晰地、连续地响了起来。门被有些慌乱地推开，撞上了门后的一个小小铃铛。一个年轻女孩几乎是跌撞着冲了进来，带进一股潮湿的、带着尘土气息的风。她约莫二十出头，抱着一只略显沉重的帆布包，挡在头顶，但显然无济于事。几缕发丝被雨水浸湿，贴在她光洁的额角和脸颊上，样子有些狼狈。她的呼吸有些急促，胸脯微微起伏，眼神里还残留着奔跑后的惊慌和一丝未散的焦虑。她站在门口，像是突然从一场忙乱的奔逃中闯入了一个静止的异世界，一时有些无措。

店内温暖干燥的空气和宁静缓慢的节奏，与她刚刚经历的室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陈时安没有说话，只是从柜台下拿出一条干净的白毛巾，又倒了一杯冒着热气的温水，绕过柜台，走到女孩面前，轻轻放在门边的一张高脚桌上。“擦一擦，喝点热水。

雨还没下大，只是前奏。”他的声音平和，带着一种年长者特有的、令人安心的沙哑，“找个喜欢的位置坐吧。”女孩愣了一下，才低声道：“谢谢您。”她拿起毛巾，擦了擦脸和头发，然后双手捧起那杯温水。水温透过杯壁温暖着她有些冰凉的手指，她轻轻吁了口气，紧绷的肩膀似乎放松了一丝。她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从这里，可以看见街上行色匆匆的人影和越来越密集的雨丝。她从帆布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里面是几张简历和资料。纸张边缘有些被雨水浸湿了。她低头看着，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指尖微微发白。过了一会儿，她又从包里摸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像是在默念着什么。那份努力维持镇定却掩不住的紧张，几乎要从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里满溢出来。陈时安回到柜台后，继续他之前的工作。

他没有过多地打量女孩，但她的不安已经像无线电波一样，充满了她周围的空间。

他取出豆仓里的咖啡豆，开始为她制作一杯饮品。磨豆机的声响再次响起。过了一会儿，他端着一个托盘走过去。托盘上不是常见的咖啡，而是一杯深褐色的、顶部堆着蓬松奶油的热可可，旁边还配着一块小小的、烤成金黄色的杏仁饼干。“下午面试？

”陈时安将杯子轻轻放在她面前，奶油微微晃动着。“喝点甜的吧，能补充能量，也能让人放松些。时间还够，不用急。”女孩惊讶地抬起头。

热可可馥郁的香甜气味钻入她的鼻腔，那是一种直接而温暖的安慰。“您…怎么知道？

”陈时安嘴角牵起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出的微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

“我在这里很多年了。什么样的人，为了什么事来，大致能看出来。”他指了指窗外，“而且，这附近有几栋写字楼，这个时间点带着简历来的年轻人，大多如此。”他顿了顿，看着那杯热可可说：“尝尝看，里面加了一点百利甜酒，驱驱寒，也壮壮胆。

”女孩名叫小雨。她再次低声道谢，双手捧起温暖的马克杯，小心翼翼地呷了一口。

浓郁的可可香、奶油的绵密和一丝恰到好处的酒醇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一路温暖到胃里。

那甜美的滋味像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抚平了她心中一些躁动的褶皱。“很好的开始。

”陈时安轻声说了一句，像是祝福，也像是一句平淡的陈述。说完，他便转身回到了柜台后，留下小雨独自品味着那份甜暖，和那句简单却富有力量的话。2 热可可的安慰窗外的雨，渐渐变得细密起来，淅淅沥沥地敲打在玻璃窗上，形成一道道透明的水痕，蜿蜒滑落。

窗外的世界在水痕中变得模糊而柔软。小雨看着那些雨痕，忽然想起了大学时某个同样下着雨的下午，她在图书馆里备战考研，也是这般紧张，那时陪伴她的，也是一杯热可可。回忆带来的熟悉感，让她紧绷的心弦又松弛了几分。

她深吸一口气，重新低下头，更加专注地看着自己的资料，手指不再绞紧。

“叮铃——”门又一次被推开。这次进来的，是一个男人。约莫四十岁年纪，穿着一身看起来质地不错却有些皱巴巴的深色西装，领带松垮地扯开了一些。

他的头发被雨水打湿了些，几绺耷拉在额前。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眼下的乌青清晰可见。他提着一个笔记本电脑包，脚步有些沉滞。

他甚至没有抬眼打量咖啡馆内的环境，仿佛对这里早已熟悉。

他径直走向最里面一个靠墙的角落位置，那是灯光相对最暗、也最不引人注目的地方。

他放下电脑包，重重地坐下，身体微微陷进柔软的沙发里。然后，他打开电脑，屏幕亮起的光打在他脸上，映出一片冷色调的焦虑。他盯着屏幕，手指无意识地、急促地敲击着桌面，眉头紧锁，形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好几次，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开始工作，但那口气最终又化作一声几乎听不见的、沉重的叹息，缓缓地吁出。他整个人散发着一股被挫败感笼罩的气息，像一层无形的盔甲，将他与周围的一切隔离开来。陈时安看着那个角落，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

他熟练地开始制作一杯美式咖啡。过程简洁，没有任何花哨。磨豆，萃取，热水注入。

深褐色的液滴落入透明的玻璃壶中，散发出焦苦的香气。他将咖啡倒入一个朴素的白色瓷杯，放在一个小托盘上。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柜台里刚出炉的杏仁饼干。他用夹子夹起一块，轻轻放在咖啡杯旁的小碟子里。这个动作自然而流畅，仿佛本该如此。他端着托盘走到角落。

男人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走近的脚步毫无反应。陈时安没有出声，只是轻轻地将咖啡和饼干放在他面前的桌上。那多出来的一块金黄色饼干，像是一个小小的、沉默的意外。男人的目光终于从屏幕上移开，落在那块饼干上。

他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他抬起头，看向陈时安，眼神里有一瞬间的茫然，然后是极细微的一丝波动，像是平静湖面投入了一颗极小极小的石子。他没有说话，只是极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对陈时安点了点头，随即又很快地低下头去，目光重新聚焦回屏幕，但那只敲击桌面的手，却安静地放在了腿上。陈时安默默收回托盘，转身离开。没有任何言语的交流，却完成了一次无声的、心照不宣的关怀与接纳。

窗外的雨声变得密集起来，啪嗒啪嗒地打在窗户上，节奏加快，声音也更响了。

咖啡馆内的光线似乎因为天气的缘故，变得更加昏黄温暖，将窗外世界的阴冷潮湿牢牢挡在外面。小雨还在低声诵读着她的面试稿子；角落里的男人，停止了焦躁的动作，偶尔端起咖啡喝一口，目光虽然仍盯着屏幕，但那份紧绷的戾气，似乎被咖啡的热气和饼干的甜香融化了一丝。“叮铃——”门又一次被推开。风铃声中，一位老人拄着一把黑色的长柄雨伞走了进来。他约莫七十岁，头发梳得整齐，穿着一件灰色的旧呢子大衣，肩头被雨水洇湿了一小片深色。他动作有些缓慢，但步伐稳健。

“陈教授，您来了。”陈时安打招呼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熟稔与尊敬。

老人——陈教授微笑着点头回应：“老样子，时安。”他的声音温和，带着学者特有的清晰口吻。他走向一个固定的位置，那是窗边一张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单人沙发椅，旁边有一个小小的书架，上面散放着几本杂志和旧书。这个位置视野很好，既能看见街景，又能感受到店内最温暖的光线。他脱下大衣，仔细地挂在一旁的衣帽架上，然后缓缓坐下，姿态从容。陈时安很快为他端来一杯拿铁，奶泡绵密，没有额外的糖浆或装饰。“谢谢。

”陈教授接过咖啡，却没有立刻喝。他的目光越过氤氲的热气，投向了对面墙壁。那面墙上，挂着许多黑白或彩色的老照片，有些是这条街的旧影，有些是咖啡馆不同时期的模样，还有些是顾客留下的合影。他的目光在其中一张照片上停留了很久。那张照片已经泛黄，上面是年轻许多的陈教授，和一个穿着碎花裙子的、笑靥如花的年轻女子。

两人站在咖啡馆的门口，那时的招牌样式还很新，但位置从未变过。雨声潺潺，咖啡馆里很安静，只有磨豆机偶尔工作的低沉声响和小雨极轻的默读声。

陈教授忽然轻轻地、几乎是自言自语地开口了，他的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时间过得真快啊。”他喃喃道，目光依旧没有离开那张照片，“四十年前的今天，也是这样的一个雨天。

我和她……就是在这里躲雨。”他的话语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