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梅雨，总是缠绵悱恻，像是天上仙人打翻了洗笔缸，将灰蒙的墨色晕染了整片天地。姑苏城浸润在水汽里，青石板路湿滑得能照出廊檐下匆匆而过的模糊人影，河道上的乌篷船也慢了节奏，欸乃声淹没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

“锦绣坊”内，光线有些昏暗，唯有临窗的绣绷前还算亮堂。

苏绣娘微微倾身，指尖捻着细如发丝的碧色丝线，穿过银针，下一刻，针尖便精准地落入绷紧的素绢之上，动作轻巧得仿佛蝶栖花蕊。绣绷上，一幅《烟雨江南图》已初具规模，亭台楼阁隐于朦胧雨雾，水波潋滟，只差远处一叶孤舟的点缀。

针线起落间，她呼吸清浅，仿佛怕惊扰了画中意境。唯有偶尔抬眸望向窗外雨幕时，那沉静如水的眼底，才会极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悒，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泛起又迅速平复。

“绣娘，前头掌柜说，有贵客临门，指名要看看咱们压箱底的好绣品，你手上这幅……”管事的嬷嬷搓着手进来，语气带着几分讨好与为难。

绣娘手下未停，只轻声应道：“嬷嬷，这幅已近了尾声，不便挪动。库房里还有一幅《松鹤延年》，寓意也好，您先拿去给客人过目吧。”

嬷嬷哎了一声，忙不迭去了。绣坊前厅的隐约人语被雨声隔断，显得遥远而不真切。

不多时，前厅似乎传来些动静，脚步声渐近，不止一人。

绣娘并未在意，只专注地将最后一针落下，指尖轻轻抚过绣面上细腻的雨丝纹理。

“……此画意境虽好，却稍欠雄浑，失之婉约了。”一道清冷低沉的男声忽然在不远处响起，语调平稳，却自带一股不容忽视的威仪。

绣娘捻针的手几不可查地一顿。

她抬眸望去。

只见嬷嬷正引着两人步入这工作间避雨兼观赏。为首的是位年轻男子，身量极高，着一身墨色暗纹锦袍，腰束玉带，身形挺拔如松。雨水沾湿了他的袍角与肩头，却丝毫不显狼狈，反添几分清贵之气。他面容俊朗，眉峰如刃，眸光沉静，正负手望着墙上一幅临摹的《寒梅傲雪图》。

他身侧跟着个精干随从，目光锐利地扫过四周，应是护卫。

嬷嬷忙笑道：“贵客真是行家，这画确是仿作，但绣工却是极好的……”

男子并未接话，目光从画上移开，转而落在一旁绣娘身前的《烟雨江南图》上，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

“这幅，倒是别致。”他上前两步，目光停留在那用深浅不一丝线绣出的迷蒙雨雾上，“以针代笔，竟能绣出墨韵浓淡，水汽氤氲之感。尤其是这水面反光，用了极浅的银线，恰到好处。”

他的点评精准地落在了绣娘最耗费心血之处。

她心中微动，不由再次看向男子。他神情专注，并非附庸风雅之辈的泛泛而谈。

“雨景易绣得沉闷，此作却空灵通透，可见绣者胸中自有沟壑，非俗手所能为。”男子目光转向她，带着一丝探究，“不知出自哪位大家之手？”

绣娘放下针线，起身微微一福：“公子过誉，陋作不堪入大家之眼。不过是熟能生巧罢了。”

她声音温软，似江南吴语，却透着一股疏离的清冷。

男子深深看她一眼，并未追问，只道：“此等技艺，仅是熟巧，未免太过自谦。观此绣，如读王摩诘诗，‘诗中有画，画中有诗’。”

就在这时，窗外雨势骤然加大，豆大的雨点砸在瓦片上，噼啪作响。一阵疾风卷入，吹得绣架上的丝线轻轻晃动。

绣娘下意识伸手护住绣屏。

那男子几乎同时抬手，似想帮她稳住绣架，动作间，袍袖微拂，带着清冽的松香气息。

两人的指尖并未触碰，却有一种无形的默契在雨声中悄然滋生。

他收回手，目光再次落回那幅《寒梅傲雪图》上，似是随口言道：“画中梅花，凌寒独开，风骨傲然。只可惜，冰雪严寒，终究伤身。若能得遇暖阳，方是圆满。”

这话说得有些突兀，仿佛意有所指。

绣娘心头莫名一紧，垂眸道：“梅花之傲，正在于不惧严寒。若贪恋暖阳，反倒失了本性。”

男子闻言，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玩味。他唇角微勾，似笑非笑：“姑娘见解独到。倒是在下执着了。”

雨声渐歇。

护卫低声提醒：“公子，雨小了，还需赶路。”

男子微微颔首，最后看了一眼那《烟雨江南图》，对绣娘道：“在下受教了。望有缘再睹姑娘佳作。”

他并未询问姓名，也未表明身份，只留下一锭银子作为赏资，便带着护卫转身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姑苏巷陌的蒙蒙烟雨之中。

绣娘站在原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心中那丝莫名的波澜久久未平。那人通身的气度与见识，绝非寻常富家公子。

嬷嬷喜滋滋地拿起银锭，低声道：“好俊的郎君，好大的手笔！听口音像是金陵来的贵人……”

绣娘指尖无意识地拂过绣面上冰冷的丝线。

金陵……

那是她再也回不去，也不愿再想起的故土。

她轻轻吸了口气，将那一丝异样的情绪压下，重新坐回绣绷前，拈起了针。

窗外，雨又渐渐密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