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宗的山门隐在云雾里，青灰色的石阶从山脚盘绕而上，像条沉默的巨蟒。

卯时三刻的晨雾还没散尽，牌坊下己聚了不少身着统一青灰弟子服的人，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目光却不约而同地黏在山脚下那辆慢悠悠驶来的青布马车。

车轱辘碾过带露的碎石路，发出“吱呀”的轻响，在这仙气缭绕的地方显得格外突兀。

驾车的是个面无表情的老仆，到了牌坊下便勒住缰绳，马车稳稳停在一片寂静里。

最先动的是车帘。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粗布帘子，紧接着，玄色劲装的少年利落跳下，落地时带起一阵微风，吹得周围弟子的衣袍轻轻晃动。

他身形挺拔如松，剑眉斜飞入鬓，一双眸子黑沉沉的，扫过围观人群时，像淬了冰的刀锋，让原本嘈杂的议论声瞬间低了八度。

“是墨家的人。”

有人压低声音，“那侍卫看着不好惹。”

“再不好惹，护着的还不是个废物？”

旁边立刻有人接话，语气里的轻蔑藏都藏不住。

少年像是没听见，转身对着马车躬身，声音不高不低，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少主，到了。”

车帘再次动了动，这次探出的是一截细白的手腕，袖口是洗得发白的粗布，衬得那皮肤像上好的羊脂玉。

随后，少女才缓缓走下车，身形纤细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她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梳着最简单的双丫髻，绾发的是根再普通不过的桃木簪，簪头连点雕花装饰都没有。

身上的粗布衣裙宽大得不合身，更显得她肩窄腰细，病弱得厉害。

一张小脸白得近乎透明，唯有眼下淡淡的青黑，像是常年没睡好，唯有一双眼睛，黑亮得惊人，却总垂着，像是怕见人似的。

这便是墨清鸢，近来在江湖上名声“响亮”的墨家嫡女。

“啧啧，这就是传说中连引气入体都做不到的那位？”

“墨家怎么想的，把这样的人送来青云宗？

怕不是来养老的？”

“听说墨老家主求了宗主好几次才通融的，估计是怕她在外面被人欺负吧——毕竟是个连自保都难的废物。”

窃窃私语像潮水般涌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墨清鸢却像是没听见，只是微微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袖口，那副怯懦又无助的样子，坐实了众人对“废物”的猜测。

引路的外门弟子是个圆脸少年，约莫十八九岁，见她这副模样，脸上也带了几分不耐，没好气地扬声道：“还愣着干什么？

跟我来测灵根，测完赶紧去外门报道，别耽误其他人。”

墨清鸢这才像是被惊醒，慌忙应了声“是”，声音细弱得像蚊子叫，然后快步跟上圆脸少年的脚步，走得急了些，裙摆不小心勾到石阶缝，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噗嗤——”身后传来几声低笑。

墨清鸢稳住身形，脸更白了，头垂得更低，仿佛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唯有跟在她身后半步的玄衣少年，眼尾极快地扫了眼刚才发笑的那几人，眸色冷了几分。

这少年名唤夜玄霆，是墨家给墨清鸢安排的侍卫。

从她五岁起，他便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江湖上只知墨家有个废物嫡女，却少有人知，这位嫡女身边，跟着个武力值深不可测的护卫。

测灵根的石台在半山腰的广场上，此刻己排了不少人。

青石台约莫半人高，表面刻着繁复的纹路，据说是用上古灵玉混合玄铁打造，能测出人体内的灵根属性与纯度。

轮到墨清鸢时，圆脸少年推了她一把：“快点，手放上去。”

墨清鸢咬着唇，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缓缓伸出手，轻轻按在石台上。

指尖刚触到冰凉的台面，周围便响起一阵压抑的哄笑——石台毫无反应，连一丝微光都没有，就像块普通的石头。

“我就说吧，真是个废灵根。”

“连最低等的杂灵根都不是，这是天生的修炼绝缘体啊！”

“青云宗收这样的人，简首是砸自己的招牌！”

议论声越来越大，连负责看守石台的白胡子长老都皱起了眉，他捻着胡须，不耐烦地挥挥手：“登记一下姓名，去外门吧，别在这儿碍眼。”

墨清鸢低着头走到登记处，拿起毛笔时，手指微微顿了顿。

狼毫笔蘸了墨，在宣纸上写下“墨清鸢”三个字，字迹娟秀，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力道。

外门么？

她抬眼望了眼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峰，那里是青云宗内门和主峰的方向，隐约能看见飞檐翘角。

三年前墨家那场大火，三百护卫一夜暴毙，粮仓被毁，家族势力一落千丈，背后隐约有青云宗的影子。

她需要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身份，一点点查清当年的真相。

而“废柴”，就是最好的伪装。

没人知道，她袖口下的手腕上，藏着一道极淡的疤痕。

那是三年前被仇家追杀时，为了护一个年幼的仆役，被玄铁镖划开的伤口。

当时她浑身是血，倒在死人堆里装死，才捡回一条命。

也是从那天起，她知道，软弱只会任人宰割。

更没人知道，她袖袋里藏着的几枚银针，是江湖上失传己久的“回春针”。

当年鬼医凭借这一手银针，能活死人肉白骨，却在三年前突然销声匿迹——因为鬼医，就是她。

腰间那根不起眼的桃木簪，看似是普通木料，实则是用万年玄铁混合雷击桃木芯铸造而成，是神兵谱上排名第一的“断念”。

此剑遇咒破咒，遇法破法，杀人不见血，只有在她动用内力时，才会显露出真身。

至于这一身病弱？

不过是用特制的药压制了内力，否则以她如今的修为，随便动一下，就能震得这测灵根的石台碎裂。

登记完姓名，墨清鸢拿着写有“外门弟子墨清鸢”的木牌，跟着另一个外门弟子往住处走。

外门的宿舍在山坳里，是一排排简陋的木屋，周围杂草丛生，与内门的亭台楼阁简首是天壤之别。

路过演武场时，十几个身着内门服饰的弟子正在练剑，剑光霍霍，剑气纵横，引得不少外门弟子驻足观看，眼神里满是羡慕。

墨清鸢也停下脚步，目光落在场中一人身上。

那是个紫衣青年，面容俊朗，剑法凌厉，正是青云宗宗主的关门弟子，沈修远。

传闻他是百年难遇的天才，年仅二十，己达灵海境。

三年前墨家出事时，沈修远曾代表青云宗去过墨家慰问，当时他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

“看什么看？

废物也配看沈师兄练剑？”

一个高个子外门弟子注意到她的目光，故意撞了她一下，力道极大。

墨清鸢本就站在石阶边缘，被他这么一撞，顿时失去平衡，朝着石阶下倒去。

周围响起一片惊呼，还有人幸灾乐祸地等着看她摔个半死。

就在这时，一只手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腰。

是夜玄霆。

他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边，只用一只手，就轻松稳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他目光冷冷地看向那个高个子弟子，声音没有一丝温度：“手，不想要了？”

高个子弟子被他眼神一慑，竟莫名地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但很快又梗着脖子道：“我……我只是不小心撞到她，你一个护卫，敢管青云宗的事？”

夜玄霆没说话，只是缓缓抬起手，手指微动。

那高个子弟子突然“哎哟”一声惨叫，抱着自己的手腕在地上打滚，脸色惨白，额头上全是冷汗——他的手腕竟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折断了。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惊呆了。

没人看清夜玄霆做了什么，仿佛那高个子弟子是自己扭断了手腕。

夜玄霆扶着墨清鸢站稳，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只是低声对她道：“少主，小心脚下。”

墨清鸢点点头，脸上依旧是那副受惊的模样，眼底却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夜玄霆这手“隔空碎骨”的功夫，是夜家秘传的指力，寻常修士根本看不出来路。

有他在身边，确实省了不少麻烦。

她看向地上打滚的高个子弟子，声音依旧怯怯的：“对……对不起，都怪我不小心挡路了。”

这副柔弱无辜的样子，落在旁人眼里，更显得高个子弟子蛮横无理。

几个原本想帮腔的外门弟子，见状也默默闭了嘴。

夜玄霆扶着墨清鸢继续往前走，没再看地上的人一眼。

走到外门宿舍门口，墨清鸢才发现，这里的条件比她想象的还要差。

木屋的门是破的，关不严实，风一吹就“吱呀”作响，屋里只有一张硬板床，一张缺了腿的桌子，角落里还结着蜘蛛网。

“就这？”

墨清鸢挑了挑眉，虽然脸上依旧是那副怯懦的表情，心里却在冷笑。

看来青云宗是真没把她当回事，连基本的住处都这么敷衍。

“废柴住这儿，算不错了。”

领路的外门弟子撇撇嘴，丢下一句“三日后开始早课，迟到按门规处置”，便转身走了，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欠奉。

等他走远，夜玄霆才反手关上破门，从怀里掏出块干净的帕子，仔细擦了擦桌子和床板，又从随身的包裹里拿出被褥铺好，动作熟练又细致。

“少主，委屈您了。”

他低声道，语气里带着几分自责。

若不是为了查案，少主何至于住这种地方。

墨清鸢摇摇头，走到窗边，推开吱呀作响的木窗。

窗外是一片荒地，远处能看到内门的方向，隐约有钟声传来。

她望着那片云雾，缓缓开口，声音里那点怯懦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清冷和笃定：“不委屈。

越是不起眼的地方，越容易藏住秘密。”

她抬手，轻轻抚摸着发间的桃木簪，指尖传来温润的触感。

“夜玄霆，”她转过身，目光落在他身上，“当年墨家出事，青云宗的人，一个都跑不了。”

夜玄霆单膝跪地，右手按在胸口，语气坚定：“属下愿为少主，斩尽一切障碍。”

墨清鸢看着他，眼底闪过一丝暖意。

从五岁到十六岁，无论她是真的怯懦，还是装的废物，夜玄霆始终在她身边，从未动摇。

他是她的侍卫，是她的盟友，更是……她唯一可以完全信任的人。

“起来吧。”

她轻声道，“先让他们得意几天。”

她走到床边坐下，看似随意地敲了敲床板，实则在探查周围是否有监听的阵法。

确认安全后，她才从袖袋里摸出一枚银针，指尖微动，银针便悄无声息地刺入墙壁的缝隙里——那是她布下的简易预警阵，一旦有人靠近，银针就会震动。

做完这一切，她才躺到床上，闭上眼睛，看似在休息，神识却己悄然散开，笼罩了整个外门区域。

外门弟子的议论声、远处演武场的剑风声、厨房传来的劈柴声……所有声音都清晰地传入她的脑海。

她像一个最耐心的猎手，在这些杂乱的声音里，捕捉着任何可能有用的信息。

“听说了吗？

三日后的入门考核，宗主和几位长老都会来。”

“肯定是为了看看今年的好苗子，像那个墨清鸢，估计连考核都过不了。”

“何止过不了，我赌她撑不过一个月就得被赶走。”

墨清鸢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考核么？

正好，她需要一个机会，稍微展露一点“价值”，好让自己能在青云宗待得更久一点。

当然，不能太多，得一点点来。

她翻了个身，调整到最舒服的姿势，准备养精蓄锐。

接下来的日子，有的忙了。

而此时的外门广场上，那个手腕被折断的高个子弟子正被人抬去医馆，嘴里还在骂骂咧咧：“等着瞧！

我一定要让那个废物和她的护卫好看！”

没人注意到，医馆的角落里，一个戴着斗笠的黑衣人听完这话，默默转身，消失在人群中。

片刻后，一条消息被传入千机阁的密道，最终送到了某个神秘人的案头。

案头的纸条上写着：青云宗外门弟子赵虎，意图对少主不利。

而在纸条的右下角，盖着一个玄色的印章，印章上是一个“夜”字。

千机阁，江湖上最神秘的情报组织，无人知其总部在哪，无人知其阁主是谁。

只知只要付得起代价，千机阁能查到任何你想知道的事。

却少有人知，千机阁的真正主人，正是此刻躺在青云宗外门破木屋里，看似病弱无害的墨家“废柴”嫡女——墨清鸢。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透过木窗，照在墨清鸢恬静的睡脸上，给她苍白的脸颊镀上了一层暖色。

谁也不会想到，这具看似柔弱的躯壳里，藏着怎样翻云覆雨的力量，又将在这座看似平静的仙山，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废柴？

墨清鸢在睡梦中轻轻勾起唇角。

这可是她这辈子，用过的最高级的伪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