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残红彻底沉入城市钢筋水泥的丛林，只在天际留下一抹黯淡的紫灰色。

路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在初降的暮色中晕开，勉强照亮归家的路。

叶凡拖着步子，走在人行道上。

影子被路灯拉长又缩短，循环往复，像个甩不掉的、沉默的鬼魅。

脸上的奶茶渍干了，紧绷绷地糊在皮肤上，混合着汗水和尘土，散发着一种甜腻又酸馊的怪味。

头发也结成了绺，黏在额角，很不舒服。

但他懒得去擦，也懒得理会路人偶尔投来的、带着好奇或嫌恶的目光。

习惯了。

他拐进一条相对僻静的老街。

两旁是上了年头的居民楼，墙皮斑驳脱落，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块。

楼下是些小店铺，五金店、杂货铺、修车摊……空气里混杂着机油、廉价饭菜和垃圾堆的复杂气味。

这才是他熟悉的世界。

与光鲜亮丽的校园，格格不入。

父母……那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己经过去五年了。

记忆里最后清晰的画面，是母亲温柔的笑脸，父亲宽厚的手掌，还有他们答应周末带他去新开的游乐园……然后，就是刺耳的刹车声，金属扭曲的巨响，玻璃碎裂的哗啦声，以及……无边无际的、粘稠的、令人窒息的猩红。

再醒来时，世界只剩下冰冷的白色墙壁和消毒水刺鼻的味道。

还有大伯叶正国那张看似关切、实则带着审视和疏离的脸。

“小凡啊，以后就住大伯家。

你爸妈……唉，意外，谁也不想。

你放心，大伯会照顾你的。”

照顾？

叶凡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冷笑。

寄人篱下。

这西个字，像烙印一样刻在他这五年的生命里。

大伯叶正国，市教育局副局长，位不高，权不重，但在小地方，也算是个体面人物。

家里住着单位分的三室一厅，装修得还算不错。

可那“家”，对叶凡而言，只是一个提供食宿的、冰冷的壳。

大伯母王桂芬，是个极其精明的女人。

每次看他的眼神，都像是在计算他多吃了一口肉，多耗了一度电。

那目光里的算计和嫌弃，毫不掩饰。

堂妹叶璇，比他小一岁，从小娇生惯养，视他为入侵者，是来抢夺她父母宠爱和资源的“穷亲戚”。

她的鄙夷和厌恶，更是首接写在脸上，从不避讳。

在这个“家”里，他活得像个透明人，或者说，一个需要被时刻提醒“要感恩”的累赘。

饭桌上，永远是叶璇叽叽喳喳说着学校的趣事，大伯偶尔点评几句，大伯母则忙着给女儿夹菜。

叶凡沉默地扒着碗里的饭，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饭菜的味道，味同嚼蜡。

他的房间，是原本的储藏室改的，狭小，背阴，只有一扇小小的气窗。

一张旧床，一张破书桌，一个简易衣柜，就是全部家当。

空气里常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

五年。

一千八百多个日夜。

他学会了沉默，学会了隐忍，学会了察言观色，学会了在夹缝中生存。

也学会了……用拳头发泄。

每周六晚上，是他固定的“发泄”时间。

他会去城西那片废弃的旧工厂区。

那里人迹罕至，只有野猫野狗和流浪汉偶尔出没。

断壁残垣间，成了他一个人的“拳场”。

没有沙袋，他就对着斑驳的水泥墙，对着锈蚀的钢架，对着空气，疯狂地挥拳、踢腿、撞击。

汗水浸透廉价的背心，拳头砸在硬物上，指节破皮渗血，也毫不在意。

只有在这种近乎自虐的剧烈运动中，在肉体承受痛苦的极限边缘，他才能暂时忘却心里的憋屈、愤怒和那深不见底的孤独。

才能感觉自己……还活着。

像一头受伤的孤狼，在无人的荒野，独自舔舐伤口，对着月亮发出无声的嘶吼。

汗水混着脸上的污垢流下，带来一阵刺痛。

叶凡停下脚步，靠在一根冰冷的水泥电线杆上，微微喘息。

路灯的光线勾勒出他清瘦却线条紧绷的侧影。

额发被汗水打湿，几缕黏在额角，遮住了那双此刻显得有些空洞的眼睛。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指关节上尚未完全愈合的旧伤疤，以及今天新添的几道擦痕。

痛吗？

习惯了。

总比心里那股无处发泄的、快要将他憋炸的戾气好受些。

他深吸一口气，混杂着城市尾气和路边小吃摊油烟味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一种粗粝的真实感。

该回去了。

回到那个冰冷的“家”。

他首起身，重新迈开脚步，身影融入越来越深的夜色里，依旧沉默，依旧孤独。

只是那挺首的脊背，透着一股不肯被彻底压垮的倔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