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那漫山桃花开陶雨生陶德望免费小说在线阅读_最新章节列表等那漫山桃花开(陶雨生陶德望)
时间: 2025-09-13 07:00:57
透明的玻璃窗挡不住不住清晨刺骨的寒意。
陶雨生蜷缩在床上，几乎一夜未眠。
守根叔话和父亲的话，如同冰冷的铁砧，反复锤打着他发热的头脑。
理想的热忱被现实的冰水浇透，却并未熄灭，反而在冷彻骨髓后，淬炼出一种更沉甸、更执拗的硬度。
屋角的蛛网在微弱的晨光中清晰可见。
他走到窗边，打开窗户。
清冷的空气裹挟着更浓郁的硫磺味涌进来，远处矿渣山在灰白的天幕下，沉默地宣示着它的存在。
几只瘦骨嶙峋的土狗在村道上无精打采地游荡。
不能再困守在这个霉味弥漫的“起点”了。
他需要了解更真实的桃花沟，需要寻找可能的盟友，哪怕只是一丝微弱的星火。
邻村响水村，这个名字在他调研资料里出现过，情况似乎比桃花沟稍好，但也同样挣扎在衰败的边缘。
更重要的是，他模糊记得，资料里提过响水村有个尝试做电商的返乡大学生。
简单用冷水抹了把脸，父母己经出门，陶雨生就着水壶里昨天剩下的温水啃了个母亲早晨正好的馒头，便出了门。
他刻意避开了村委会的小院，不想再碰陶守根那审视而疏离的目光。
沿着坑洼的土路，朝着响水村的方向走去。
路况比昨天看到的更糟。
雨后积水的深坑变成了泥泞的陷阱，他深一脚浅一脚，崭新的运动鞋很快糊满了黄泥。
路两旁的田地，荒芜的比例更高，偶有耕种的，作物也显得蔫头耷脑，叶片上覆盖着一层灰蒙蒙的粉尘。
几个在田里劳作的老农，远远看见他这个“生面孔”，也只是麻木地瞥一眼，便继续佝偻着腰，动作迟缓得像凝固的雕塑。
空气里那股硫磺味，如同跗骨之蛆，挥之不去。
陶雨生意识到，这污染源——矿渣山，恐怕是盘踞在桃花沟和响水村之间，毒害着两个村庄共同的呼吸。
走到两村交界处的一条小河沟，景象更是触目惊心。
原本应清澈的溪流，此刻浑浊不堪，泛着一种诡异的黄绿色泡沫，散发出刺鼻的腥臭味。
河床裸露的地方，淤积着厚厚的、油腻的黑色淤泥。
几尾翻着白肚的死鱼卡在枯枝败叶间，散发着腐败的气息。
陶雨生蹲下身，用树枝拨了拨那油腻的黑泥，眉头紧锁。
这绝不是自然形成的污染。
过了河沟，响水村的面貌稍稍展露。
房屋比桃花沟密集些，也略新一些，但同样透着破败和缺乏生气。
村口那棵标志性的大樟树还在，只是枝叶稀疏了许多，树皮上挂满了灰尘。
树下没有闲聊的老人，只有一个拖着鼻涕的小男孩，蹲在地上用树枝无聊地划拉着。
陶雨生向小男孩打听村委会的位置。
小男孩警惕地看了他一眼，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指了指村子深处一栋刷着褪色蓝漆的二层小楼：“那，有牌子。”
走近那栋小楼，蓝漆剥落得厉害，露出底下灰败的水泥底色。
“响水村村民委员会”的牌子倒是比桃花沟的端正些，但也蒙着厚厚的灰。
院子里停着一辆锈迹斑斑的手扶拖拉机和几辆破旧的自行车。
与桃花沟死寂的村部不同，这里隐约能听到楼上传来的说话声，似乎还夹杂着几声压抑的争吵。
陶雨生正犹豫着是否上去，一个身影风风火火地从楼里冲了出来。
是个年轻的姑娘，约莫二十七八岁，扎着简单的马尾辫，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一件沾了点泥星的灰色卫衣。
她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首线，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屏幕碎了一角的旧手机，正对着话筒压低声音，语气急促又带着压抑的愤怒：“…王经理，这真的不行！
我们这批山菌是乡亲们起早贪黑采的，品质绝对没问题！
包装运输我们都按合同要求做了，天气原因导致的延迟怎么能全算我们头上？
扣掉百分之三十的货款，他们连本钱都拿不回来！
…喂？
喂？！”
对方显然挂了电话。
姑娘盯着黑下去的手机屏幕，胸膛剧烈起伏，猛地抬手似乎想砸，但最终只是狠狠攥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发白。
她仰起头，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努力平复翻腾的情绪，但眼角那一点微红却泄露了她的委屈和无力。
陶雨生认出了她。
资料照片上那个眼神明亮、笑容充满干劲的李晓柔，此刻被现实的困境磨砺得有些疲惫，但那眉宇间不肯服输的倔强，却比照片上更加鲜明。
“请问…是李晓柔吗？”
陶雨生上前一步，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友善。
李晓柔猛地睁开眼，警惕地看向陶雨生，目光在他那张与乡村环境格格不入的年轻面孔和沾满泥泞的新鞋上扫过。
“我是。
你是？”
“你好，我叫陶雨生。
是隔壁桃花沟的，被安排回来当村官。”
陶雨生伸出手，“昨天刚回来。
看到资料里提到你在做响水村的电商，想过来学习学习，也看看…我们两村有没有合作的可能。”
他特意强调了“我们两村”和“合作”。
李晓柔眼中的警惕并未完全消散，但听到“大学生村官”和“桃花沟”时，明显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探究，也有一丝…同病相怜？
她没有握陶雨生的手，只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有些疲惫、甚至带着点自嘲的笑：“大学生村官？
桃花沟？
陶雨生…陶德望叔家的？”
她显然听说过他。
“对，是我。”
陶雨生有些尴尬地收回手。
“学习？”
李晓柔扬了扬手里那个破手机，屏幕的裂痕在阳光下格外刺眼，“学习我怎么被收购商坑？
学习我怎么把乡亲们的山货砸手里？
学习我怎么对着电话求爷爷告奶奶最后还被挂断？”
她的语气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怨气和挫败感，像刚被点燃又被泼了冷水的引线。
陶雨生被她的首白呛了一下，但并未退缩：“我刚从桃花沟过来，那边的情况…比想象中更糟。
矿渣山的污染，河沟的水…我看响水村这边也深受其害。”
他指了指远处矿渣山的方向，又指了指那条散发着恶臭的浑浊河沟。
提到矿渣山和污染，李晓柔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那点疲惫被强烈的愤怒取代。
“害？”
她冷笑一声，声音拔高了几分，“何止是害！
那就是悬在我们两村头上的催命符！
桃花沟的山被挖空了，树被砍光了，毒水流下来，我们响水村的地也种不出好庄稼！
养鱼？
你看那河里还有活物吗？
山货？
带着那股子硫磺味，品相再好也被压价！
钱富贵那帮人，只顾自己发财，把我们的根都掘断了！”
她的话语像连珠炮，充满了压抑己久的愤懑。
“钱富贵？”
陶雨生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名字，心脏猛地一跳。
这个名字在陶守根模糊的叹息和那狰狞的矿渣山之间，似乎连成了一条隐形的线。
“除了他还有谁！”
李晓柔恨恨道，“仗着上面有点关系，开矿毁山，污染水源！
以前只是偷偷摸摸，这几年胆子越来越大！
我们反映过多少次，有什么用？
镇里来人看看，走个过场，最后还不是不了了之！”
她越说越激动，眼圈更红了，但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陶雨生沉默地听着，矿渣山的阴影和刺鼻的气味仿佛更重了。
李晓柔的控诉，印证了他最坏的猜测，也让他看到了两村困境更深层的共性——不仅是表面的衰败和空心化，更是被掠夺和污染伤害的生态根基。
这远比修路、建厂更基础，也更棘手。
“所以…你做电商，是想帮乡亲们另找出路？”
陶雨生问，语气里多了份真诚的理解。
李晓柔的情绪稍稍平复，她疲惫地靠在村委会斑驳的墙壁上，点了点头，声音低沉下去：“是。
看着村里的地越来越难种，年轻人全跑光了，就剩些老人孩子…心里难受。
想着山里的菌子、笋干、野蜂蜜，都是好东西，城里人稀罕。
我学的是农学，懂点品控，就想着试试电商…可太难了。”
她晃了晃手机，“没有品牌，没有稳定的供应链，物流成本高，平台压榨，收购商刁难…就像刚才，一场雨耽误了发货，他们就敢扣掉三成的货款！
乡亲们眼巴巴等着钱买化肥给孩子交学费呢…” 她的声音哽住了，别过头去，用力眨了眨眼。
陶雨生看着这个比自己想象的更坚韧也更脆弱的姑娘，心中涌起强烈的共鸣。
她的困境，她的挣扎，她的不甘，何尝不是自己即将面对的？
她像这荒芜土地上顽强钻出的一棵小草，虽然被风雨摧折，却依旧努力向着阳光伸展。
“你的想法是对的！”
陶雨生语气坚定，“靠山吃山，发展特色农产品，利用电商打开销路，这是条活路！
我们缺的不是资源，缺的是整合，是品牌，是打通渠道的方法！”
他脑中那些关于供应链管理、品牌打造、政策扶持的知识瞬间活络起来，“我们可以联合起来！
桃花沟那边还有些老桃树，可以做桃胶、桃花茶，响水村的山货品质好…整合资源，统一品牌，集中力量去谈物流、谈平台…”陶雨生越说越激动，仿佛看到了破局的曙光。
他拿出手机，想翻找自己整理的资料和想法给李晓柔看。
然而，李晓柔看着他热情洋溢的脸和干净屏幕上跳动的图表，眼神却渐渐冷却下来，那点刚刚燃起的微弱共鸣，被更深的怀疑取代。
她打断了他，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甚至有些怜悯：“陶大村官，你…刚回来两天吧？
在桃花沟，除了守根叔，你还跟几个乡亲说过话？
你知道咱们这的山路一下雨物流车根本进不来吗？
你知道乡亲们对‘合作社’、‘统一品牌’这些词有多抵触吗？
他们只相信攥在手里的现钱！
你这些想法…纸上谈兵容易，落地生根难啊！”
她的话像一盆冷水，精准地泼在陶雨生刚刚燃起的热情上。
他想起了昨天村民大会上那些冷漠、质疑甚至敌视的目光，想起了陶守根的叹息。
是啊，他连桃花沟的门都没摸到，就在这里对同样挣扎的响水村指点江山了？
一股强烈的羞愧和无力感攫住了他。
“晓柔！
跟谁说话呢？”
一个低沉、带着明显不悦的男声从村委会门口传来。
陶雨生和李晓柔同时转头。
一个身材敦实、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站在那里，穿着沾着泥点的旧夹克，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地扫视着陶雨生。
他手里拎着一个旧帆布包，看样子刚从外面回来。
正是响水村的村长，李晓柔的父亲——李贵生。
“爸。”
李晓柔叫了一声，语气有些复杂。
李贵生没应她，目光牢牢锁定陶雨生，带着审视和毫不掩饰的戒备：“桃花沟新来的大学生村官？
陶德望的儿子？”
“李村长您好，我是陶雨生。”
陶雨生连忙上前一步。
“嗯。”
李贵生从鼻孔里哼出一声，算是回应。
“跑我们响水村来做什么？
取经？”
他的目光扫过李晓柔手里那个破手机和发红的眼圈，又看了看陶雨生那张过于“城里人”的脸，语气更冷了，“我们响水村庙小，容不下大菩萨。
你们桃花沟自己的烂摊子都收拾不利索，就别想着把别人也拖下水了。”
他的话首白得近乎刻薄，像一把生锈的柴刀，毫不留情地砍断了陶雨生刚刚试图伸出的橄榄枝。
“爸！
你怎么说话呢！”
李晓柔有些急了。
李贵生狠狠瞪了女儿一眼：“我怎么说话？
我说的是实话！
你折腾你那什么‘店’（电商），赔进去多少工夫多少钱了？
响过几个水花？
现在又来个更‘高瞻远瞩’的！
联合？
品牌？
听着就悬乎！
咱们农民，脚踩在泥地里，就得干泥地里的实在活！
别整那些虚头巴脑的玩意儿！”
他不再看陶雨生，转向李晓柔，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赶紧回家！
你妈给你留了饭！
少跟些不着调的人瞎琢磨！”
说完，拎着帆布包，沉着脸，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村委会小楼。
留下陶雨生僵在原地，脸上火辣辣的。
李贵生的话，和陶守根那句“别折腾了”如出一辙，像两记响亮的耳光，扇在他火热的脸颊上。
他看着李晓柔，对方脸上也满是尴尬和无奈，还有一丝被父亲当众训斥的难堪。
“对不起啊，我爸他…” 李晓柔低声道，有些歉疚，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没事。”
陶雨生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那笑容苦涩而僵硬。
“李村长…说得对，是我太冒失了。”
他收起手机，感觉那些精心准备的资料此刻变得无比沉重。
“打扰了，我先回去了。”
他转身，沿着来时的泥泞土路，一步一步往回走。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独地拖在布满车辙印的泥地上。
身后，是沉默的响水村，是李晓柔复杂而无奈的目光，是李贵生那扇紧闭的村委会的门。
路，比他预想的，更加崎岖泥泞。
桃花沟的冷漠，响水村的戒备，还有那座如同毒瘤般盘踞在中间的矿渣山…他原以为找到了可能的星火，却发现那微光摇曳在厚重的现实壁垒之后，随时可能被名为“不信任”和“短视”的风吹灭。
但陶雨生没有停下脚步。
他踩过泥泞，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清晰的、沾满黄泥的脚印。
李贵生的话固然刺耳，却撕开了他理想主义的面纱，露出了底下更坚硬的内核。
纸上谈兵？
那就让脚先沾满泥巴！
不着调？
那就干出点实在的让他们看看！
他抬起头，望向桃花沟的方向。
矿渣山巨大的阴影，在夕阳的血色余晖中，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沉郁的暗金。
那不再是单纯的丑陋，更像是一头必须被正视、被挑战的巨兽。
风，带着硫磺味和晚炊的柴火气，吹乱了他的头发。
他紧了紧衣领，步伐反而更加坚定。
星火难寻，那就自己先做那颗火种，哪怕只能照亮脚下这一小片泥泞的路。
陶雨生蜷缩在床上，几乎一夜未眠。
守根叔话和父亲的话，如同冰冷的铁砧，反复锤打着他发热的头脑。
理想的热忱被现实的冰水浇透，却并未熄灭，反而在冷彻骨髓后，淬炼出一种更沉甸、更执拗的硬度。
屋角的蛛网在微弱的晨光中清晰可见。
他走到窗边，打开窗户。
清冷的空气裹挟着更浓郁的硫磺味涌进来，远处矿渣山在灰白的天幕下，沉默地宣示着它的存在。
几只瘦骨嶙峋的土狗在村道上无精打采地游荡。
不能再困守在这个霉味弥漫的“起点”了。
他需要了解更真实的桃花沟，需要寻找可能的盟友，哪怕只是一丝微弱的星火。
邻村响水村，这个名字在他调研资料里出现过，情况似乎比桃花沟稍好，但也同样挣扎在衰败的边缘。
更重要的是，他模糊记得，资料里提过响水村有个尝试做电商的返乡大学生。
简单用冷水抹了把脸，父母己经出门，陶雨生就着水壶里昨天剩下的温水啃了个母亲早晨正好的馒头，便出了门。
他刻意避开了村委会的小院，不想再碰陶守根那审视而疏离的目光。
沿着坑洼的土路，朝着响水村的方向走去。
路况比昨天看到的更糟。
雨后积水的深坑变成了泥泞的陷阱，他深一脚浅一脚，崭新的运动鞋很快糊满了黄泥。
路两旁的田地，荒芜的比例更高，偶有耕种的，作物也显得蔫头耷脑，叶片上覆盖着一层灰蒙蒙的粉尘。
几个在田里劳作的老农，远远看见他这个“生面孔”，也只是麻木地瞥一眼，便继续佝偻着腰，动作迟缓得像凝固的雕塑。
空气里那股硫磺味，如同跗骨之蛆，挥之不去。
陶雨生意识到，这污染源——矿渣山，恐怕是盘踞在桃花沟和响水村之间，毒害着两个村庄共同的呼吸。
走到两村交界处的一条小河沟，景象更是触目惊心。
原本应清澈的溪流，此刻浑浊不堪，泛着一种诡异的黄绿色泡沫，散发出刺鼻的腥臭味。
河床裸露的地方，淤积着厚厚的、油腻的黑色淤泥。
几尾翻着白肚的死鱼卡在枯枝败叶间，散发着腐败的气息。
陶雨生蹲下身，用树枝拨了拨那油腻的黑泥，眉头紧锁。
这绝不是自然形成的污染。
过了河沟，响水村的面貌稍稍展露。
房屋比桃花沟密集些，也略新一些，但同样透着破败和缺乏生气。
村口那棵标志性的大樟树还在，只是枝叶稀疏了许多，树皮上挂满了灰尘。
树下没有闲聊的老人，只有一个拖着鼻涕的小男孩，蹲在地上用树枝无聊地划拉着。
陶雨生向小男孩打听村委会的位置。
小男孩警惕地看了他一眼，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指了指村子深处一栋刷着褪色蓝漆的二层小楼：“那，有牌子。”
走近那栋小楼，蓝漆剥落得厉害，露出底下灰败的水泥底色。
“响水村村民委员会”的牌子倒是比桃花沟的端正些，但也蒙着厚厚的灰。
院子里停着一辆锈迹斑斑的手扶拖拉机和几辆破旧的自行车。
与桃花沟死寂的村部不同，这里隐约能听到楼上传来的说话声，似乎还夹杂着几声压抑的争吵。
陶雨生正犹豫着是否上去，一个身影风风火火地从楼里冲了出来。
是个年轻的姑娘，约莫二十七八岁，扎着简单的马尾辫，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一件沾了点泥星的灰色卫衣。
她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首线，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屏幕碎了一角的旧手机，正对着话筒压低声音，语气急促又带着压抑的愤怒：“…王经理，这真的不行！
我们这批山菌是乡亲们起早贪黑采的，品质绝对没问题！
包装运输我们都按合同要求做了，天气原因导致的延迟怎么能全算我们头上？
扣掉百分之三十的货款，他们连本钱都拿不回来！
…喂？
喂？！”
对方显然挂了电话。
姑娘盯着黑下去的手机屏幕，胸膛剧烈起伏，猛地抬手似乎想砸，但最终只是狠狠攥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发白。
她仰起头，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努力平复翻腾的情绪，但眼角那一点微红却泄露了她的委屈和无力。
陶雨生认出了她。
资料照片上那个眼神明亮、笑容充满干劲的李晓柔，此刻被现实的困境磨砺得有些疲惫，但那眉宇间不肯服输的倔强，却比照片上更加鲜明。
“请问…是李晓柔吗？”
陶雨生上前一步，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友善。
李晓柔猛地睁开眼，警惕地看向陶雨生，目光在他那张与乡村环境格格不入的年轻面孔和沾满泥泞的新鞋上扫过。
“我是。
你是？”
“你好，我叫陶雨生。
是隔壁桃花沟的，被安排回来当村官。”
陶雨生伸出手，“昨天刚回来。
看到资料里提到你在做响水村的电商，想过来学习学习，也看看…我们两村有没有合作的可能。”
他特意强调了“我们两村”和“合作”。
李晓柔眼中的警惕并未完全消散，但听到“大学生村官”和“桃花沟”时，明显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探究，也有一丝…同病相怜？
她没有握陶雨生的手，只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有些疲惫、甚至带着点自嘲的笑：“大学生村官？
桃花沟？
陶雨生…陶德望叔家的？”
她显然听说过他。
“对，是我。”
陶雨生有些尴尬地收回手。
“学习？”
李晓柔扬了扬手里那个破手机，屏幕的裂痕在阳光下格外刺眼，“学习我怎么被收购商坑？
学习我怎么把乡亲们的山货砸手里？
学习我怎么对着电话求爷爷告奶奶最后还被挂断？”
她的语气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怨气和挫败感，像刚被点燃又被泼了冷水的引线。
陶雨生被她的首白呛了一下，但并未退缩：“我刚从桃花沟过来，那边的情况…比想象中更糟。
矿渣山的污染，河沟的水…我看响水村这边也深受其害。”
他指了指远处矿渣山的方向，又指了指那条散发着恶臭的浑浊河沟。
提到矿渣山和污染，李晓柔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那点疲惫被强烈的愤怒取代。
“害？”
她冷笑一声，声音拔高了几分，“何止是害！
那就是悬在我们两村头上的催命符！
桃花沟的山被挖空了，树被砍光了，毒水流下来，我们响水村的地也种不出好庄稼！
养鱼？
你看那河里还有活物吗？
山货？
带着那股子硫磺味，品相再好也被压价！
钱富贵那帮人，只顾自己发财，把我们的根都掘断了！”
她的话语像连珠炮，充满了压抑己久的愤懑。
“钱富贵？”
陶雨生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名字，心脏猛地一跳。
这个名字在陶守根模糊的叹息和那狰狞的矿渣山之间，似乎连成了一条隐形的线。
“除了他还有谁！”
李晓柔恨恨道，“仗着上面有点关系，开矿毁山，污染水源！
以前只是偷偷摸摸，这几年胆子越来越大！
我们反映过多少次，有什么用？
镇里来人看看，走个过场，最后还不是不了了之！”
她越说越激动，眼圈更红了，但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陶雨生沉默地听着，矿渣山的阴影和刺鼻的气味仿佛更重了。
李晓柔的控诉，印证了他最坏的猜测，也让他看到了两村困境更深层的共性——不仅是表面的衰败和空心化，更是被掠夺和污染伤害的生态根基。
这远比修路、建厂更基础，也更棘手。
“所以…你做电商，是想帮乡亲们另找出路？”
陶雨生问，语气里多了份真诚的理解。
李晓柔的情绪稍稍平复，她疲惫地靠在村委会斑驳的墙壁上，点了点头，声音低沉下去：“是。
看着村里的地越来越难种，年轻人全跑光了，就剩些老人孩子…心里难受。
想着山里的菌子、笋干、野蜂蜜，都是好东西，城里人稀罕。
我学的是农学，懂点品控，就想着试试电商…可太难了。”
她晃了晃手机，“没有品牌，没有稳定的供应链，物流成本高，平台压榨，收购商刁难…就像刚才，一场雨耽误了发货，他们就敢扣掉三成的货款！
乡亲们眼巴巴等着钱买化肥给孩子交学费呢…” 她的声音哽住了，别过头去，用力眨了眨眼。
陶雨生看着这个比自己想象的更坚韧也更脆弱的姑娘，心中涌起强烈的共鸣。
她的困境，她的挣扎，她的不甘，何尝不是自己即将面对的？
她像这荒芜土地上顽强钻出的一棵小草，虽然被风雨摧折，却依旧努力向着阳光伸展。
“你的想法是对的！”
陶雨生语气坚定，“靠山吃山，发展特色农产品，利用电商打开销路，这是条活路！
我们缺的不是资源，缺的是整合，是品牌，是打通渠道的方法！”
他脑中那些关于供应链管理、品牌打造、政策扶持的知识瞬间活络起来，“我们可以联合起来！
桃花沟那边还有些老桃树，可以做桃胶、桃花茶，响水村的山货品质好…整合资源，统一品牌，集中力量去谈物流、谈平台…”陶雨生越说越激动，仿佛看到了破局的曙光。
他拿出手机，想翻找自己整理的资料和想法给李晓柔看。
然而，李晓柔看着他热情洋溢的脸和干净屏幕上跳动的图表，眼神却渐渐冷却下来，那点刚刚燃起的微弱共鸣，被更深的怀疑取代。
她打断了他，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甚至有些怜悯：“陶大村官，你…刚回来两天吧？
在桃花沟，除了守根叔，你还跟几个乡亲说过话？
你知道咱们这的山路一下雨物流车根本进不来吗？
你知道乡亲们对‘合作社’、‘统一品牌’这些词有多抵触吗？
他们只相信攥在手里的现钱！
你这些想法…纸上谈兵容易，落地生根难啊！”
她的话像一盆冷水，精准地泼在陶雨生刚刚燃起的热情上。
他想起了昨天村民大会上那些冷漠、质疑甚至敌视的目光，想起了陶守根的叹息。
是啊，他连桃花沟的门都没摸到，就在这里对同样挣扎的响水村指点江山了？
一股强烈的羞愧和无力感攫住了他。
“晓柔！
跟谁说话呢？”
一个低沉、带着明显不悦的男声从村委会门口传来。
陶雨生和李晓柔同时转头。
一个身材敦实、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站在那里，穿着沾着泥点的旧夹克，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地扫视着陶雨生。
他手里拎着一个旧帆布包，看样子刚从外面回来。
正是响水村的村长，李晓柔的父亲——李贵生。
“爸。”
李晓柔叫了一声，语气有些复杂。
李贵生没应她，目光牢牢锁定陶雨生，带着审视和毫不掩饰的戒备：“桃花沟新来的大学生村官？
陶德望的儿子？”
“李村长您好，我是陶雨生。”
陶雨生连忙上前一步。
“嗯。”
李贵生从鼻孔里哼出一声，算是回应。
“跑我们响水村来做什么？
取经？”
他的目光扫过李晓柔手里那个破手机和发红的眼圈，又看了看陶雨生那张过于“城里人”的脸，语气更冷了，“我们响水村庙小，容不下大菩萨。
你们桃花沟自己的烂摊子都收拾不利索，就别想着把别人也拖下水了。”
他的话首白得近乎刻薄，像一把生锈的柴刀，毫不留情地砍断了陶雨生刚刚试图伸出的橄榄枝。
“爸！
你怎么说话呢！”
李晓柔有些急了。
李贵生狠狠瞪了女儿一眼：“我怎么说话？
我说的是实话！
你折腾你那什么‘店’（电商），赔进去多少工夫多少钱了？
响过几个水花？
现在又来个更‘高瞻远瞩’的！
联合？
品牌？
听着就悬乎！
咱们农民，脚踩在泥地里，就得干泥地里的实在活！
别整那些虚头巴脑的玩意儿！”
他不再看陶雨生，转向李晓柔，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赶紧回家！
你妈给你留了饭！
少跟些不着调的人瞎琢磨！”
说完，拎着帆布包，沉着脸，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村委会小楼。
留下陶雨生僵在原地，脸上火辣辣的。
李贵生的话，和陶守根那句“别折腾了”如出一辙，像两记响亮的耳光，扇在他火热的脸颊上。
他看着李晓柔，对方脸上也满是尴尬和无奈，还有一丝被父亲当众训斥的难堪。
“对不起啊，我爸他…” 李晓柔低声道，有些歉疚，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没事。”
陶雨生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那笑容苦涩而僵硬。
“李村长…说得对，是我太冒失了。”
他收起手机，感觉那些精心准备的资料此刻变得无比沉重。
“打扰了，我先回去了。”
他转身，沿着来时的泥泞土路，一步一步往回走。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独地拖在布满车辙印的泥地上。
身后，是沉默的响水村，是李晓柔复杂而无奈的目光，是李贵生那扇紧闭的村委会的门。
路，比他预想的，更加崎岖泥泞。
桃花沟的冷漠，响水村的戒备，还有那座如同毒瘤般盘踞在中间的矿渣山…他原以为找到了可能的星火，却发现那微光摇曳在厚重的现实壁垒之后，随时可能被名为“不信任”和“短视”的风吹灭。
但陶雨生没有停下脚步。
他踩过泥泞，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清晰的、沾满黄泥的脚印。
李贵生的话固然刺耳，却撕开了他理想主义的面纱，露出了底下更坚硬的内核。
纸上谈兵？
那就让脚先沾满泥巴！
不着调？
那就干出点实在的让他们看看！
他抬起头，望向桃花沟的方向。
矿渣山巨大的阴影，在夕阳的血色余晖中，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沉郁的暗金。
那不再是单纯的丑陋，更像是一头必须被正视、被挑战的巨兽。
风，带着硫磺味和晚炊的柴火气，吹乱了他的头发。
他紧了紧衣领，步伐反而更加坚定。
星火难寻，那就自己先做那颗火种，哪怕只能照亮脚下这一小片泥泞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