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四十二岁，我破产了。从能俯瞰整条江景的复式楼，搬进月租八百，四处漏水的同福里。

搬家那天，天像是漏了个洞，暴雨倾盆。我唯一从那个家里带出来的，是一个蒙着厚厚灰尘的旧相框。儿子程思齐撑着一把昂贵的黑伞站在门口，崭新的运动鞋刻意避开地上的积水，眉宇间是毫不掩饰的嫌弃。他用一种通知的口吻，冷漠地告诉我，母亲林岚准备带他去南方生活。“这是离婚协议书，妈已经签字了，你也赶紧签了，别耽误我们。”他从名牌包里抽出几张纸，像丢垃圾一样扔在我脚下。

纸张被风吹散。“你看看你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还有什么资格拖累我们？

”我弯下腰，伸手想去捡，他却抢先一步，一脚踩了上去。昂贵的皮鞋底，碾过林岚清秀的签名，留下一个肮脏的、混合着泥水的印记。我试图跟他沟通，“思齐，是爸爸没用”“你现在知道你没用了？当初吹牛说要给我买限量跑车的时候，怎么不说自己没用？”他只关心自己失去的优渥生活，和在同学面前丢尽的面子。

他指着我的鼻子，“我真不明白，都到这个地步了，你怎么还能这么平静？你怎么不去死！

”他歇斯底里地吼完，像是多看我一眼都觉得恶心，用力摔门而去。我没有告诉他，就在上个月，为了保住公司，我曾在一个酒气熏天的包厢里，给我的竞争对手下跪磕头。

对方轻蔑地笑着，用一个空酒瓶，一下下地砸我的背，最后砸断了我两根肋骨。

这些混着血和屈辱的苦楚，我要怎么对一个只见过我光鲜样子的儿子说？

我用口袋里仅剩的最后几块钱，在楼下小卖部买了两包正在打折促销的方便面。回到出租屋，用生了锈的铁壶烧了点水冲下去。我蹲在地上，就着昏暗的灯光，大口吞咽着。

我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我因为打架输了，哭着跑回家。母亲静秋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走进厨房，用家里仅剩的一个鸡蛋，为我做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回忆里，母亲的脸总是带着温柔又坚韧的笑意，她说：“远远，吃了面，就不疼了。”她因为癌症，在我二十岁那年就早早离开了我。这件事，成了我心里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巨大伤口。

林岚不喜欢我总看着母亲的照片出神，她不止一次冷冷地说：“程远，我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于是我把那个相框收了起来，连同我的整个少年时代，一起锁进了柜子的最深处。我吃着滚烫的泡面，看着脚下那份被踩得又脏又烂的离婚协议书。

我还活着，可接下来，该怎么活下去？我开始找工作，年轻的面试官看着我，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和怜悯。“程总，您这样的大人物，我们这种小庙可容不下。

”“我们这招的是能干活的，不是来当领导的。”最后，在一家叫老地方的家常菜馆，满身油烟的老板王哥看我实在可怜，给了我一份帮厨兼送外卖的活。“看你斯斯文文的，不像是能吃苦的。这样吧，日薪三百，日结，干不干？”“干。

”2我开始了早出晚归的外卖员生活。每天骑着一辆不知道转了几手的破旧电瓶车，顶着风雨，穿梭在这座我曾经无比熟悉的城市。程思齐每周会回来一次，但从来不是为了看我。他只是来拿生活费。他从不进那栋散发着霉味的破楼，只是站在楼下那个永远堆满垃圾的垃圾桶旁，不耐烦地等着我。我把送外卖挣来的，皱巴巴的三百块钱递给他。他接过去。林岚打来过一个电话，声音还和以前一样冷静、克制。

她告诫我不要影响儿子即将到来的高考。然后用一种近乎施舍的语气告诉我，我父亲在养老院的费用，她会继续支付。“程远，就这样吧，为了思齐，我们以后别再联系了。”我默默地打开手机，将那张曾经置顶的一家三口的合影，换成了系统默认的黑色壁纸。那天傍晚，我送完最后一单外卖，拖着疲惫的身体路过市图书馆。我鬼使神差地停下车，挤了进去。只看了一眼，我整个人就像被雷劈中一样，瞬间僵在了原地。人群的中央，站着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那张脸，那双清澈的眼睛，和我床底相框里，那个已经去世了二十多年的母亲静秋，长得一模一样。我拼命挤到最前面，死死地盯着她。

可没有，完全没有。我听到旁边的人在议论，说这个女孩的钱包被偷了，急得快哭了，回不了家。我掏出今天刚领到的，还带着我体温的三百块钱工资，想都没想就抽出两张，塞到了她的手里。“拿着，快回家吧。”女孩被我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那双酷似母亲的眼睛里，写满了惊讶和困惑。我转身挤出人群，发动那辆破电瓶车，像后面有恶鬼在追一样，疯狂地逃离了现场。回到那间破败的出租屋，我发疯似的从床底翻出那个用破布包着的相框。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昏暗路灯光，我一遍遍地对比着照片上母亲年轻时的脸，和傍晚看到的那个女孩。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我彻夜难眠。一个病态的、疯狂的想法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又被我用尽全力狠狠地压了下去。第二天，我像被鬼迷了心窍，着了魔。

一大早就骑着车去了图书馆，把车停在对面的马路边，像个变态一样，偷偷地看着那个方向。

我控制不住我自己，我就是想再看一眼那张脸。哪怕只是一眼，就好。

3我在图书馆外像一尊望夫石一样，一直等到中午。终于，我看到那个女孩出现了，她走进了一家面馆。她点了一碗阳春面，安安静静、斯斯文文地吃着。在她走出面馆后，又尾随着她走进了一家旧书店。书店里，她踮着脚，努力伸长手臂，想要去拿书架最高处的一本诗集。我走上前，很自然地帮她拿了下来，递到她面前。“给你。

”她接过书，抬起头对我笑了笑，轻声说了句谢谢。“叔叔，昨天的钱我还给你吧。

”她说着，从那个小小的帆布书包里拿出钱包，抽出两百块钱递给我。“我叫景湫，风景的景，三点水的湫。”景湫。这两个字的发音，像一道惊雷，在我大脑里轰然炸开。

我母亲的名字，叫静秋。我震惊地看着她，“我我叫程远，路程的程，遥远的远。

”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像生了锈的齿轮在转动。她对我笑，露出了两颗可爱的小虎牙，眼睛弯成了月牙。和我母亲笑起来的样子，一模一样。从那天起，我开始频繁地去社区图书馆。景湫是个通透的女孩，远比我想象的要敏锐。

她应该早就察觉到了，我这个落魄的程叔叔，总是用一种极其复杂的、混杂着痛苦和贪恋的眼神，频繁地注视着她。但她没有害怕，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反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好奇。有一次，我送完外卖，浑身疲惫得快要散架，坐在图书馆外的台阶上休息。她从里面走出来，递给我一瓶冰凉的酸梅汤。她在我身边坐下，试探性地问我：“叔叔，你好像总是一个人，是有什么烦心事吗？”我的生活，因为景湫这束突如其来的光的出现，开始发生了一些微小的、却天翻地覆的改变。我开始每天出门前都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甚至用攒了好几天的钱，去买了一件没有任何污渍的白衬衫。菜馆的王老板叼着烟，拍着我的肩膀开玩笑，说我这是老树开花，第二春来了。我只是苦笑着摇摇头，什么也没解释。4我在出租屋楼下，迎面撞见了儿子程思齐。

他正和一个同班的女孩激烈地争吵着，起因是家道中落。“程思齐，你爸都破产了，你还天天在我面前装什么富二代？”女孩的声音尖锐刻薄。她哭着跑开了，留下程思齐一个人，痛苦地蹲在肮脏的地上。他看到了我，立刻站了起来，将所有的愤怒和屈辱，都化作利箭射向了我。“都怪你！是你毁了我的一切！

让我连喜欢的女孩都不敢承认！”他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猛地冲过来，第一次对我动了手。

他揪住我满是汗臭味的衣领，将我推到墙上，歇斯底里地嘶吼着：“你为什么不去死！

”我能做的，只有狼狈地，一遍遍地重复着那句最无力的话。“对不起，思齐，是爸爸对不起你”我们的父子关系，在这一刻，被他亲手撕裂，彻底破裂。他跑了，我独自一人在肮脏的巷子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终于崩溃。我需要见到景湫，我需要那束光来拯救我这该死的人生。图书馆已经关门了。

我在门口遇到了刚从家里出来散步的景湫。我冲到她面前，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近乎哀求地请求她：“景湫，能能陪我走走吗？”我们走到附近的一座小桥上，晚风吹着，带着一丝凉意。我第一次，向她，也向这个世界，袒露了我内心最深的伤口，那个关于母亲的故事。我说起母亲如何在我年幼时患上癌症，我说起我最大的遗憾，就是在她临终前，我因为一个自以为很重要的会议，没能赶回去见她最后一面。“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她。”我说到最后，情绪彻底崩溃。景湫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将她微凉的手，覆在了我不住颤抖的手背上。我冲动之下，将她轻轻地揽入怀中，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只一秒，我便闪电般地松开了。“谢谢你，景湫。

”我不知道，我们拥抱的这一幕，被躲在桥下暗处的程思齐，用手机清清楚楚地拍了下来。

他跑回了那栋被法院查封的旧宅。在布满灰尘的书房里，他翻找东西时，无意中发现了我那个旧钱包的夹层里，一张被我摩挲得边角发白、几乎褪色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年轻时的奶奶，静秋。他瞬间什么都明白了。学校里，那张偷拍的照片，配上各种不堪的文字，开始在同学间疯狂流传。程思齐找到了景湫。

他用最恶毒、最不堪入耳的语言羞辱她。“图他年纪大？图他不洗澡？还是图他能当你爹？

”最后，他像执行一场残忍的凌迟，将那张奶奶的旧照片，狠狠地扔在景湫面前，告诉了她所有的真相。“看见了吗？你这张脸，不过是我爸找来的一个替身！”景湫的脸，一瞬间血色尽失，变得惨白。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原来是这样，程叔叔，谢谢你让我看清了，不是所有落魄的男人都值得同情。”5我回到家，程思齐正坐在黑暗里等我。他像个得胜的将军，用一种夹杂着报复快感和鄙夷的眼神，冷冷地看着我。“你还有什么话好说？”我扬起手，用尽全身力气想打他，可那只手却在离他脸颊一厘米的地方，无力地僵在了半空中。他带着报复成功的快感和得意，在我面前摔门而去。我意识到，我和景湫之间，那点脆弱得不堪一击的联系，被彻底打碎了。

我想给她打电话解释，可颤抖着手拿起手机，却发现任何解释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我最终还是颓然地放下了手机。我大病了一场，高烧不退，整个人烧得迷迷糊糊，不省人事。

是王老板发现我一连几天没去上班，不放心过来看看，才发现我昏倒在地，把我送进了医院。

我在医院里，第一次，真真切切地产生了轻生的念头。是王老板端来的那碗滚烫的鸡汤，和他朴实得近乎笨拙的安慰，把我从死亡的边缘硬生生拉了回来。“老程，没什么坎是过不去的，大老爷们，哭一场，明天太阳照样升起来。”我抱着那碗滚烫的鸡汤，像个孩子一样，泪流满面。林岚来了。她依旧妆容精致。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替我办了出院手续，然后带我去了附近的一家安静的茶馆。“程远，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吗？不只是因为你破产了，而是因为你的心，从来就没有完完整整地放在这个家里。”“你总说你爱静秋阿姨，可你只是在自我感动式地弥补你的遗憾，你甚至不曾真正了解过她。

”“你把所有的精力都用来追逐你想象中的、完美的母爱，你忽略了我，也忽略了思齐，我们都成了你这场自我感动戏剧里的配角。”“那个叫景湫的女孩，她很无辜。你放过她吧，也放过你自己。”林岚从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推到我面前，语气不容置喙。

“这里面有二十万，算我借你的。思齐还需要一个父亲，而不是一个永远活在过去里的懦夫。

”她理智而平静的话语，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所有的自私和不堪，让我无地自容。

我不仅亲手毁了自己的人生，也深深地伤害了身边每一个爱我的人。6我拿着林岚给的钱，在一家便宜的小旅馆住了下来。我决定，要和我的母亲，做一次真正的、彻底的告别。

我独自一人，坐上了南下的绿皮火车，回到了母亲长大的那个江南小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