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的雨把黄泥路泡得发黏，小石头的解放鞋陷在村口老槐树下的泥里，拔出来时带起一串浑浊的水花。他手里攥着半块啃剩的红薯，嘴里还沾着薯泥，却顾不上嚼——三辆蓝白相间的警车正从山坳那边开过来，警笛声像撕破布似的，把整个梅子坳的狗都惊得狂吠。“小石头！快回来！”张婆拄着枣木拐棍在门槛上喊，声音发颤。她的布衫上还沾着刚摘的豆子，手里的竹篮歪在地上，绿莹莹的豆子滚了一地，没人去捡。小石头没动。他看见他娘林慧从西头王光棍家跑出来，头发乱得像草，蓝布褂子的袖口破了个大洞，露出的手腕上有一道红印——那是昨天王光棍把她锁在柴房时，她掰门弄的。林慧跑得跌跌撞撞，看见警车就像看见救星，张开胳膊想扑过去，却被两个穿黑衣服的警察拦住了。“我是被拐来的！我家在江苏！”林慧的声音哑得厉害，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淌，“我有孩子！我的孩子叫小石头！”她朝着老槐树的方向喊，小石头听见了，举起手里的红薯想回应，却被突然冲过来的王光棍拽住了胳膊。

王光棍的脸涨得通红，酒气混着汗臭扑在小石头脸上：“别听她的！你是我儿子！

她是疯婆子！”1小石头疼得咧嘴，想挣开，却看见更多警察涌进村子。

有人踹开了李瘸子家的门，有人把蹲在墙根抽烟的刘老汉按在地上，村里的女人都躲在门框后哭，男人们要么骂骂咧咧地反抗，要么抱着头蹲在泥里。

“把人都控制住！查清楚每户的被拐妇女！”带头的警察嗓门大，小石头隔着雨都能听见。

他看见林慧被警察扶着，还在往这边望，眼睛里全是他看不懂的光，像夜里的星星，又像要碎了似的。王光棍想把小石头往屋里拖，却被一个年轻警察拦住了。“这孩子是谁的？

”警察蹲下来，声音比王光棍温和，手里的本子和笔都被雨打湿了。

王光棍梗着脖子：“我儿子！跟这疯婆子没关系！”“你放屁！”林慧突然冲过来，想抓小石头，却被另一个警察拉住。她挣扎着，手腕上的红印更明显了：“他是我生的！

我怀了他三个月被拐来的！小石头，你看看娘！娘给你缝的百家被还在炕上呢！

”小石头的脑子嗡嗡响。他记得炕上那床花被子，边角缝着小老虎，是林慧每天晚上给他盖的。他也记得王光棍喝醉了就打林慧，林慧总是抱着他躲在柴房里，给他唱“茉莉花”，说那是老家的歌。年轻警察看了看小石头，又看了看林慧和王光棍，皱起了眉。他起身跟带头的警察说了几句话，两个人都朝小石头这边望。雨越下越大，打在小石头的脸上，凉丝丝的。“林慧同志，你先跟我们去县城做笔录，孩子的事我们再核实。”带头的警察对林慧说，语气软了些，“我们会帮你找家人，也会处理孩子的问题。”林慧不肯走，眼泪掉得更凶了：“我不走！我要带小石头走！

他是我儿子！你们不能把他留下！”“你走不走？不走我们强制带离了！

”警察的语气又硬了起来。旁边的村民都围着看，没人说话，只有张婆拄着拐棍，站在人群后面，眼神落在小石头身上，叹了口气。最后林慧还是被带走了。她上车的时候，还扒着车窗喊：“小石头！娘会回来接你的！你等着娘！”警车的警笛声越来越远，村子里安静下来，只剩下雨声和女人的哭声。王光棍被警察戴上了手铐，推上了另一辆警车，路过小石头的时候，还瞪了他一眼：“小杂种，等我出来收拾你！

”带头的警察留下两个年轻警察，让他们统计村里的孩子和老人。“这孩子怎么办？

”一个警察指着小石头，问周围的村民。村民们你看我，我看你，都往后退。

李瘸子的媳妇抱着孩子躲进了屋，刘老汉的婆娘啐了一口：“王光棍的种，还是个拐来的女人生的，谁要啊？”“就是，养着他干啥？将来还不是跟他爹一样坏？

”“再说了，他娘都走了，我们凭啥养他？”小石头攥着手里的红薯，红薯已经凉了，泥沾在手上，黏糊糊的。他看着那些熟悉的脸——平时给他糖吃的李婶，教他编蚂蚱的刘叔，现在都躲着他，像他是瘟疫似的。两个警察也犯了难。他们查了村里的户口，小石头根本没上户口，王光棍当初买林慧的时候，就没敢去登记。“张婆婆，您看您能不能先收留他几天？”一个警察走到张婆面前，语气很客气，“我们已经联系了县里的救助站，等那边安排好了，就把他接走。

”张婆的拐棍在泥地上戳了戳，发出“笃笃”的声。她看了看小石头，又看了看警察，叹了口气：“行吧，先跟我住。但我老婆子可没多少钱给他买吃的，你们得尽快安排。

”小石头跟着张婆往她家走。张婆的房子在村子最东头，是土坯房，屋顶的茅草有些都烂了，漏着雨。屋里很暗，只有一个小窗户，窗台上摆着一盆蔫了的仙人掌。张婆把他拉到炕边，找了块干布给他擦脸上的泥：“以后就叫你小石头，别再想你娘和那个王光棍了，他们都不会回来了。”小石头没说话，只是把脸埋在干布里。他闻到干布上有太阳的味道，像林慧夏天晒过的被子。他突然想起林慧昨天晚上还给他唱“茉莉花”，说等天暖和了，就带他去看老家的茉莉花田。“娘会回来接我的。”小石头小声说，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张婆没接话，只是默默地给他倒了碗热水。屋外的雨还在下，打在窗纸上，“嗒嗒”的声，像有人在哭。2小石头在张婆家住了半个月，救助站的人还没来。张婆每天早上煮红薯粥，中午蒸玉米，晚上还是红薯粥，偶尔会炒个鸡蛋，全给小石头吃。张婆自己就啃咸菜，喝稀粥，说她老了，吃不了多少。村里的孩子都不跟小石头玩。他们躲在墙角，朝他扔泥巴，喊他“拐来的娃”“光棍的种”。小石头一开始会哭，会跟他们打架，后来就不说话了，只是默默地捡地上的槐叶，把槐叶夹在张婆给他的旧课本里。那本课本是张婆的孙子留下的，张婆的孙子去县城上学了，好几年没回来。课本上有好多画，小石头看不懂字，就看画，有时候会对着画里的妈妈发呆。“张婆，我娘是不是不要我了？”有天晚上，小石头喝完红薯粥，突然问。张婆正在缝衣服，听见这话，手里的针线顿了顿。她抬起头，看着小石头，眼神很软：“你娘不是不要你，她是有难处。她老家远，可能一时半会儿回不来。”“那她什么时候能回来？”小石头追问，眼睛里亮闪闪的。

张婆叹了口气，把针线放下：“等槐叶再落一次，说不定她就回来了。

”小石头记住了张婆的话。他每天都去村口的老槐树下，捡落在地上的槐叶，把槐叶装在一个布袋子里。他想，等布袋子装满了，槐叶就落完一次了，娘就会回来了。

有天下午，小石头正在捡槐叶，看见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从山路上走过来。女人的头发很长，扎着马尾，背着一个双肩包，看起来很洋气。小石头的心一下子跳了起来，他以为是娘回来了，跑过去想喊“娘”，却看见女人的脸不是林慧的脸。“小朋友，你知道梅子坳怎么走吗？”女人蹲下来，笑着问，声音很好听。小石头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看见女人手里拿着一个本子，本子上画着老槐树的样子。“我是记者，来采访梅子坳被拐妇女的事。”女人说，她的眼睛很亮，像星星，“你知道村里有个叫林慧的女人吗？她是江苏人，被拐来好几年了。

”小石头听见“林慧”两个字，眼睛一下子红了：“我娘就是林慧！你认识我娘吗？

她在哪里？”女人愣住了，她看着小石头，又看了看手里的本子，然后轻轻摸了摸小石头的头：“我认识你娘，她现在在江苏的老家，过得很好。

”“那她为什么不回来接我？”小石头追问，眼泪掉了下来。女人的眼神暗了暗，她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小石头：“这是你娘的照片，你看。

”照片上的林慧穿着干净的裙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带着笑，比小石头记忆里的样子好看多了。小石头把照片紧紧攥在手里，眼泪滴在照片上，晕开了一小片。“你娘说，她很想你，但她现在没办法回来接你。”女人的声音很轻，“她老家的父母年纪大了，需要她照顾，而且……而且她现在有了新的家庭，不方便带你回去。”小石头的眼泪掉得更凶了。他不懂什么是“新的家庭”，他只知道，娘不回来接他了。他把照片贴在胸口，蹲在地上，哭出声来。女人想安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