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过苍茫的古道，扬起漫天黄沙，将天边那轮残阳也搅得一片昏沉。枯草伏地，老树呜咽，这片位于中州与南荒交界处的官道，平日里便是匪患丛生、快意恩仇之地，今日更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肃杀。

官道旁，孤零零立着一个破旧的茶棚，幡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棚子里，稀稀拉拉坐着七八个行脚客商，个个面带风尘，眼神警惕地扫视着窗外。几碗粗茶，几张干饼，便是他们抵御这荒凉与危险的些许慰藉。

“听说了吗？青羽门……没了！”一个压得极低的声音在角落里响起，带着难以抑制的惊惶。

同桌的几人顿时脸色一白。一个胖商人急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嘘！张老四，你不要命了！敢在这地方提这事！”

那张老四却似憋得狠了，忍不住又道：“一夜之间啊！满门上下三百余口，鸡犬不留！听说……是幽冥堂动的手！”

“幽冥堂”三个字一出，仿佛有无形的寒气掠过，棚内温度骤降，所有人都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眼神里充满了恐惧。那是江湖上最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组织，手段酷烈，行事诡秘，据说只要被他们盯上，便是阎王爷亲自勾了名簿，绝无生还之理。

“为何……为何要动青羽门？他们虽是武林名门，但一向低调……”另一人颤声问。

张老四凑得更近，声音几乎微不可闻：“还能为什么？传闻……跟那‘天机剑谱’有关！”

又是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天机剑谱，那可是传说中记载着至高武学的秘籍，得之者可窥天道，无敌于天下。数百年来，为了这虚无缥缈的传说，江湖上不知掀起了多少腥风血雨。

“哼，天机剑谱？”邻桌，一个独自饮茶的青衫年轻人忽然轻笑一声，打破了这凝重的气氛。他约莫二十五六年纪，眉眼疏朗，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懒散笑意，仿佛刚才听到的不是什么惊天秘闻，而是个拙劣的笑话。“几百年的老黄历了，真有人信？”

众人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只见这年轻人衣着普通，风尘仆仆，身旁放着一柄长剑，剑鞘陈旧得连纹路都磨平了，看不出任何出奇之处。像他这样的落魄江湖客，这条道上每天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张老四被他打断了谈兴，有些不满，但见对方带着剑，也不敢轻易发作，只嘟囔道：“年轻人懂什么？江湖上的水深着呢！幽冥堂出动黑白无常两位大人物的手笔，岂能有假？”

青衫年轻人也不争辩，只是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又斟了一碗粗茶。茶水浑浊，他却品得津津有味，仿佛那是琼浆玉液。“黑白无常？”他笑了笑，语气随意，“名字倒是挺唬人。”

他这副浑不在意的态度，让棚内众人暗自摇头，只道是个初出茅庐、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头青，在这吃人的地界，怕是活不长久。

年轻人也不在意他人的目光，自顾自喝着茶，目光偶尔掠过窗外荒凉的景象，眼底深处却有一丝难以察觉的锐芒一闪而逝。他便是玖少爷。一个名字在江湖上尚无人知，却注定要掀起波澜的人。

就在此时——

“哒哒哒……哒哒哒哒！”

急促得近乎疯狂的蹄声由远及近，如同骤雨敲打地面，瞬间撕裂了黄昏的沉寂！伴随着马蹄声的，还有女子惊惶的喘息、男子粗暴的呵斥以及兵器破空的锐响！

茶棚内所有人脸色大变，猛地站起身探头望去。

只见官道尽头，一匹枣红马正发疯般狂奔而来。马背上，一名身着鹅黄色劲装的女子伏低身子，她发髻散乱，肩头一片深色的濡湿不断扩大，显然受了不轻的伤。她脸色苍白，嘴唇紧抿，唯有那双眼睛，燃烧着不屈的倔强和绝望。

在她身后，六名黑衣劲装的骑士如跗骨之蛆紧追不舍。这些人清一色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双冰冷无情的眼睛，手中钢刀在落日余晖下反射着嗜血的光芒。他们的骑术极佳，不断发出怪异的呼哨，像是在驱赶猎物，戏耍着前方已是强弩之末的女子。

“是幽冥堂的黑衣缇骑！”茶棚里有人失声尖叫，声音因极度恐惧而变调。

“哗啦——”顿时，桌翻凳倒，茶碗摔碎的声音不绝于耳。所有客商如同受惊的兔子，拼命往后缩，恨不得钻进墙缝里，生怕多看一眼就会惹来杀身之祸。掌柜的更是早已吓得瘫软在柜台下，瑟瑟发抖。

黄衣女子的坐骑显然已到了极限，口吐白沫，步伐踉跄。

“嘶律律——！”一声悲鸣，枣红马前蹄猛地一软，轰然跪倒在地，巨大的惯性将背上的女子狠狠甩飞出去！

女子在空中勉强拧身，落地时踉跄翻滚数圈，激起一片尘土。她单膝跪地，剧烈地咳嗽着，鲜血从嘴角溢出。但她仍强撑着抬起头，手中紧紧握着一杆亮银色的短枪，枪尖微颤，却坚定不移地指向逼近的黑衣人。

“青鸾姑娘，何必呢？”为首的黑衣骑士勒住马，声音沙哑难听，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堂主只是请姑娘回去问几句话，交代清楚青羽门和天机剑谱的关系而已。如此顽抗，徒增痛苦。”

名为青鸾的女子咬紧牙关，因失血而苍白的脸上满是恨意：“呸！幽冥堂屠我满门，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想要我屈服，做梦！”

“冥顽不灵！”黑衣人首领冷哼一声，挥手，“拿下！死活不论！”

五名黑衣骑士立刻翻身下马，动作矫健整齐，显然训练有素，手中钢刀织成一片致命的刀网，向青鸾笼罩而去。杀气瞬间弥漫开来，压得茶棚里的众人几乎喘不过气。

眼看青鸾便要香消玉殒——

“啧。”

一声清晰的咂嘴声，带着明显的不耐烦，突兀地在死寂的茶棚里响起。

在这剑拔弩张、杀气腾腾的时刻，这一声显得格外刺耳。

所有黑衣人动作一滞，凶狠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茶棚。只见角落裏，那个本该和其他人一样吓得屁滚尿流的青衫年轻人，不知何时又坐回了原位，正拿着那把破茶壶，慢悠悠地给自己空了的茶碗续水。

“咕咚咕咚……”茶水注入碗中的声音，在此刻显得异常清晰。

他仿佛完全没感受到那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气，头也不抬地抱怨道：“吵死了。安安静静喝碗茶都不行吗？这世道。”

茶棚内外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那黑衣人首领目光一寒，死死盯住玖少爷：“哪里来的野狗，敢在这里吠叫？滚开，否则剁碎了你喂狼！”

玖少爷终于抬起眼皮，瞥了外面一眼，目光在那群黑衣人和倔强的青鸾身上扫过，最后落回自己的茶碗，叹了口气：“光天化日……虽然太阳也快下山了……这么多人欺负一个受伤的姑娘家，你们爹娘没教过你们‘羞耻’二字怎么写吗？”

他的语气依旧懒洋洋的，甚至带着点真诚的疑惑，仿佛真的在请教一个问题。

“找死！”黑衣人首领彻底被激怒，厉喝一声，“先宰了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

离茶棚最近的三名黑衣缇骑立刻领命，放弃青鸾，身形如鬼魅般扑入茶棚，手中钢刀带起凌厉的劲风，直劈玖少爷面门、咽喉、心口三处要害！刀法狠辣，配合默契，显然是杀人的老手，根本不留任何活路。

棚内众人吓得魂飞魄散，纷纷闭眼，仿佛已经看到下一刻鲜血飞溅、肢体分离的惨状。

青鸾也忍不住惊呼：“小心！”

然而——

“叮叮叮！”

三声极其清脆、短促、几乎叠成一声的金铁交鸣之声骤然响起！

快！快到极致！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青影微闪，仿佛那年轻人只是随意地动了一下手臂。

预想中的惨叫声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三声闷响和兵器落地的“哐当”声。

人们惊疑不定地睁眼看去，顿时目瞪口呆，倒吸冷气之声此起彼伏。

只见那三名扑进去的黑衣缇骑，竟以比去时更快的速度倒摔出来，重重砸在官道的硬土地上，挣扎着却一时无法爬起。他们手中的钢刀，无一例外，齐中断裂，断口光滑如镜！

而茶棚内，那青衫年轻人不知何时已然站起，却依旧站在原地，仿佛从未移动过。手中多了一柄出鞘的长剑。

剑身古朴，黯淡无光，甚至看不出是何材质打造。

他屈指，在剑身上轻轻一弹。

“嗡——”一声低沉的剑鸣悠然荡开，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与傲然。

“好好的粗茶，虽然味道不咋地，也是花钱买的。”玖少爷皱了皱眉，看着地上洒了的茶水和碎掉的茶碗，语气颇为惋惜，“扰人清静，还糟蹋东西，真是……没教养。”

剩下的黑衣人，包括那名首领，全都僵在原地，瞳孔骤缩，如临大敌！他们甚至没完全看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只看到剑光一闪，三名好手就连人带刀被废了！

快！准！狠！

这是一种绝对的实力碾压！

那黑衣人首领死死盯着玖少爷手中那柄其貌不扬的长剑，喉结滚动，声音干涩无比，之前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好快的剑！阁下……究竟是何方神圣？为何要插手我幽冥堂的事？”

玖少爷手腕一翻，长剑挽了一个轻巧的剑花，残阳的余晖在那黯淡的剑身上流淌，竟隐隐映出一抹令人心寒的光泽。

“我？”他抬眼，嘴角那抹懒散的笑意又浮现出来，眼神却清亮得逼人，“一个路见不平，嫌你们太吵的茶客而已。”

他用剑尖随意地点了点那群黑衣人：“还打吗？不打就赶紧滚，看着碍眼。耽误了我的行程，你们那什么堂主，赔得起我的路费吗？”

语气依旧轻松得像是在闲聊，甚至还带着点市井无赖的斤斤计较。但配合着地上哀嚎的同伴和那柄散发着无形压力的古剑，这番话听在黑衣人们耳中，却充满了令人心悸的威胁。

黑衣人首领脸色变幻不定，额角青筋跳动。他死死攥着刀柄，目光在玖少爷、他手中的剑以及地上挣扎的同伴之间来回扫视。最终，那股无形的、冰冷的压力战胜了他的凶悍。

他咬了咬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青山不改，绿水长流！阁下今日这笔账，幽冥堂记下了！我们走！”

他不敢再留下半句狠话，狼狈地一挥手，手下人慌忙搀起地上受伤的同伴，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朝着来路狂奔而去，仿佛慢一步就会被那可怕的剑光吞噬。

马蹄声远去，卷起一路烟尘，很快消失在暮色里。

茶棚内外，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残阳终于彻底沉入地平线，最后一丝光亮被暮色吞没。寒风吹过，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劫后余生的冰凉。

所有人都像看怪物一样看着那个收剑回鞘的青衫年轻人。他仿佛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甚至还弯腰捡起了地上侥幸未碎的酒葫芦不知何时拿出来的，拔开塞子，仰头灌了一口，惬意地眯起了眼。

“恩公！”

青鸾强忍着伤痛，快步走到玖少爷面前，抱拳躬身，行了一个大礼。她的声音因激动和虚弱而微微颤抖：“多谢恩公仗义出手，救命之恩，青鸾没齿难忘！”

玖少爷摆了摆手，随意道：“说了是嫌他们吵。顺手的事儿，不必挂齿。”他打量了一下青鸾流血的肩头，“伤得不轻，自己能处理吗？”

青鸾点点头，急忙从怀中取出金疮药勉强处理伤口，但她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玖少爷，尤其是他腰间那柄已然归鞘、朴实无华的长剑。那惊鸿一瞥的剑光，快得超越了她视觉捕捉的极限，那种精准、凌厉、举重若轻的意境……

她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这等剑法，她生平仅见，甚至远超她父亲，青羽门门主！江湖上何时出了这样一位年轻的剑道高手？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郑重问道：“恩公剑法通神，绝非寂寂无名之辈！敢问恩公高姓大名？仙乡何处？师承哪一位前辈高人？他日青鸾必当厚报！”

玖少爷闻言，哈哈一笑，笑容爽朗却又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哪来什么大名？山野散人一个，姓玖，家里行九，胡乱叫个玖少爷便是。无门无派，师父他老人家早就嗝……仙逝了，名号嘛，说出来你也不知道。”

他语气轻松，明显是在敷衍。说完，他系好酒葫芦，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抬脚就欲离开。

“恩公请留步！”青鸾急忙拦住他身前，眼神恳切甚至带着一丝急切，“恩公！幽冥堂势大，睚眦必报，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您今日为了我得罪他们，他们定会疯狂报复！前方路途险恶，您虽武功高强，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不如……不如你我结伴同行，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玖少爷脚步一顿，看了看眼前这位虽受伤狼狈却难掩英气的女子，她眼中的担忧和真诚不似作假。但他还是摇了摇头，笑容疏懒：“我独来独往惯了，不喜欢拖泥带水。姑娘的好意心领了。江湖路远，各自珍重吧。”

他再次绕过青鸾，步伐不疾不徐，沿着官道向前走去，青衫背影在渐浓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洒脱不羁。

青鸾下意识追出两步，肩头的伤口却传来一阵剧痛，让她不得不停下。她望着那个迅速远去的背影，心中充满了疑惑、感激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她紧紧攥住了手中的银枪，低声喃喃自语，仿佛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这无边的夜色：

“那样的剑法……迅如惊雷，渺若烟云……我绝不会看错，其中似乎蕴含着……与传说中天机剑谱相似的意境……他到底是谁？他的出现，是巧合吗？还是……”

夜色彻底笼罩了四野，寒风更冽。

而就在距离茶棚百余丈外的一处乱石岗阴影中，一道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的惨白色身影悄然显现。

他身形高瘦，穿着一身宽大的惨白长袍，脸上似乎蒙着一层薄雾，看不清具体容貌，唯有一双眼睛，如同暗夜中的毒蛇，冰冷、残忍，闪烁着算计的光芒。他的腰间，挎着一对造型奇诡的弯刀，刀柄处雕刻着狰狞的鬼头。

正是幽冥堂令人闻风丧胆的二当家——白无常。

他远远地望着玖少爷消失的方向，又瞥了一眼茶棚外正艰难包扎伤口的青鸾，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而玩味的弧度。

“好一个‘嫌他们吵’……好快的剑，好狂的人。”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夜枭啼叫，“玖少爷？从来没听过这号人物。是从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看来堂主所料不差，天机剑谱的线索一旦开始浮现，什么牛鬼蛇神都会按捺不住跳出来。”白无常轻轻抚摸着腰间的弯刀，眼中闪过一丝嗜血的兴奋，“也好，这潭水越浑，才越有意思。只是……这玖少爷的剑，倒是有点意思，值得好好‘称量’一番。”

他身形微微一晃，如同鬼魅融化于阴影之中，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踪影，只留下原地一丝若有若无的阴冷气息。

夜，更深了。

前方的黑暗仿佛一张巨口，吞噬了道路，也隐藏着无尽的杀机与秘密。玖少爷的江湖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