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黯到九霄修真联合会已经四年了。

他是十七岁来的。

这地方名字挺气派，叫云顶天宫。其实也不是真的在天上，就是一座特别高的大楼，楼顶有个大平台，四面都是玻璃，云啊雾啊老在窗外头飘着。来这儿的人，都穿得光鲜亮丽，走路带风，说话都压着嗓子，好像声音大了就会显得不够档次似的。

林黯不一样。他站在大厅最靠边的角落里，靠着冰凉的玻璃墙。没人过来跟他说话，连侍者端着盘子走过，都绕开他一点。

大厅里人多，嗡嗡嗡的说话声像一大群蚊子。那些人，男的梳着油光水滑的头，穿着绸缎的袍子，要不就是笔挺的西装，手腕上戴的表亮闪闪的。女的就更不用说了，裙子飘飘的，身上叮叮当当的首饰，走路一扭一扭，香风一阵一阵。

他们说话声音不高，但林黯听得见。

“那就是叶会长家的那个吧？”

“嘘……小点声。是他。”

“啧，怎么还敢来啊？今天可是测血脉的大日子。”

“谁知道呢，兴许是叶会长心软，再给他一次机会？”

“拉倒吧，叶家最重脸面，能让他来就不错了。你看他那样子，站没站相……”

林黯就当没听见。他低着头，看自己脚上那双有点旧的布鞋。这鞋还是他妈偷偷塞给他的，说穿着舒服。在这里，人人都踩着一看就贵得要命的皮鞋，他的布鞋就显得特别扎眼。

他知道好多人在看他，那眼神，跟针一样，扎得人皮肤痒痒。有好奇，有看热闹，更多的是看不起。他习惯了。

他妈坐在不远处的观众席上。慕红绫。今天她也特意打扮过，穿了件素色的旗袍，头发盘得一丝不苟。但她坐得不自在，手紧紧攥着膝盖上的小包，指甲都发白了。她旁边坐着慕家的一个老长老，脸板得像块铁，一只手看似随意地搭在慕红绫的胳膊上，其实是按着她，不让她动。

林黯把目光挪开，不想让妈更难受。

大厅中间有个高台，铺着红毯。台上摆了个水晶球，亮晶晶的，据说能测出人血脉里的力量大小。这就是今天的主角儿。好几个白胡子老头围在边上，一脸严肃，他们是裁判。

高台后面还有一排更高的座位，那才是大人物坐的地方。中间那个位置空着，大家都在等。

忽然，大厅里安静了一下，然后更小的议论声嗡地起来了。

叶玄歌来了。

九霄修真联合会的会长，叶家的家主，也是……林黯生物学上的父亲。他穿着一身深紫色的长袍，上面用银线绣着复杂的云纹，走起路来一点声音都没有。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睛扫过全场，好像看了一切，又好像啥也没看。他走到最高那个位置，坐下，双手平平放在扶手上。

他自始至终，没往林黯站的这个角落看一眼。

血脉评定开始了。

一个个年轻人被叫上去，把手放在那个亮闪闪的水晶球上。有的球一下就亮了，发出蓝的、绿的、红的光，惹来一阵阵低低的惊呼和赞叹。旁边裁判就大声报数：“张氏，血脉浓度，百分之七十三！”“李家公子，血脉浓度，百分之八十一！上佳！”

被念到高分数的人，下巴就抬得高一点，走路都带劲。他们的家里人也在下面笑得开心。

也有那不怎么亮的，球就蒙蒙一层光。裁判的声音就平淡很多：“百分之三十五。”“百分之四十一，尚可。”那些人就低着头，赶紧溜下台，躲进人堆里。

林黯看着，觉得挺没意思。像菜市场卖菜，品相好的，价钱就高，被人抢；品相差的，就没人要。

人一个一个少下去。

终于，台上那个管事的拿起名单，顿了顿，才开口，声音有点干巴巴的：“下一个，林黯。”

大厅里彻底安静了。真的，连那些飘着的云好像都停住了。所有人的脑袋，唰一下，全扭到林黯这个方向来了。各种各样的眼神，毫不掩饰地落在他身上。

林黯吸了口气，从角落里走出来。他感觉那些目光像绳子，想绊住他的脚。但他还是慢慢走上了台，脚下的红毯软绵绵的。

他站到那个水晶球前面。球真亮，能照见他自己模糊的影子。

裁判老头看了他一眼，没什么表示，只是努努嘴：“手放上去。”

林黯伸出手。他的手有点瘦，但很干净。他慢慢把手按在了冰凉的水晶球上。

一秒，两秒……水晶球一点反应都没有，死气沉沉的，比石头还不如。

台下有人忍不住，“噗”一下笑出了声，又赶紧捂住嘴。

又过了好几秒，那球才极其勉强地、慢吞吞地泛起一丝灰白色的光，弱得可怜，好像随时都要灭掉。那光黯淡得，连林黯自己的手指头都快照不清了。

裁判老头凑近了仔细看，皱紧了眉头，好像遇到了什么难题。他转头跟另外几个老头低声嘀咕了几句。

最后，他直起身，清了清嗓子，用一种特别响亮的、宣布大事的声音对着全场说：“林黯，血脉浓度，百分之……零点一！”

他停了一下，好像要让这个数字砸进每个人耳朵里。

然后他接着喊，声音拉得老长：“判定为——废脉！”

“废脉”两个字，像两块大石头，哐当砸在地上。

台下静了一秒钟，然后“轰”一声，各种声音炸开了。笑的，议论的，摇头的，叹气的也不知道是真惋惜还是看笑话，嗡嗡嗡响成一片。

这时，叶家那个管事的上来了。他走到台前，双手往下压了压，示意大家安静。

等人声小了点，他拿过话筒，看着林黯，又看看台下，慢条斯理地说：“这个结果，大家都看到了。血脉的纯正与力量，关乎我们联盟的根基，也关乎未来的兴衰。联盟的原则，向来是择优而育，强者为尊。一些不必要的……杂质，终究是难以融入的，迟早会被淘汰。”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有意无意地，瞟向观众席上脸色惨白的慕红绫。

高台上，叶玄歌依旧端坐着，面无表情。只有放在扶手上的一根手指头，极小极快地抖动了一下，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马上就又不动了，跟他的人一样，像尊没感情的石头雕像。

慕红绫在台下猛地要站起来，却被旁边的慕家长老死死按住了肩膀。她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拼命打转，就是掉不下来。

林黯把手从那个冰凉的水晶球上拿开。

他好像没听见那震天的嘲笑，也没看见那些指指点点的目光。他低下头，看着自己刚才按在水晶球上的那只手，手指头轻轻蜷缩了一下。

然后他转过身，谁也没看，一步一步走下台，沿着来的路，穿过人群自动分开的空当，朝着大厅出口那边慢慢走去。

后面的喧闹声、议论声，好像都跟他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