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园子戴焕章(戴焕章传奇)全集阅读_《戴焕章传奇》全文免费阅读
1925年。
在长江支流的支流上,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它源出八百里伏牛山南麓的内乡县,流经淅川、邓州,于新野县的新甸铺汇入白河达于汉水,因其水势偶平偶险,故称刁河。刁河在古老的邓州城南25里处旋个大潭,就是民间传说“鲤鱼跳龙门”里的那个锁有孽龙的回龙潭。回龙潭畔筑有回龙寺寨,寨东南二里远有个平平常常的村子,叫牛营。
冬季的豫西南农村特别贪睡。然而牛营村北头的那座砖墙瓦屋的农家四合院,却早早地忙碌起来。天还灰蒙蒙的,四合院里那沙沙的脚步声,哗啦哗啦的倒水声,各种木器、铁器的撞击声以及锅碗瓢勺的叮当声,合成一团音响的浓云,在农历11月22日的晨空中荡漾。
在这忙碌的人群中,最早起床的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农妇,中等个儿,乌发中飘着能数得过来的几多银丝。她今日的心情特别高兴,因为去年娶了大儿媳妇,是村北大里王营的魏家姑娘,今天又娶二儿媳妇,是河西魏庙村的姑娘,也姓魏,明年,或后年再把东乡的三儿媳妇娶过来,那才叫心满意足呢。她生育三男两女,个个长得体态,而丈夫戴天锡为子女们取的名字挺合她的意。大儿子叫金娃,学名戴书金,字玉亭;二儿子叫银娃,学名戴书文,字焕章;三儿子叫山娃,学名戴书山,字松亭;两个女儿叫玉容、玉环,总的意思是金银成山,金玉相连,都是金贵的意思,啧啧,她越思越甜。只是这么好的事,这么排场的事,今日娶二儿媳妇抬哑叭轿令她太不称心。在当地,娶媳妇抬哑叭轿都是穷苦人家没办法的办法,象她这样的人家,虽不算多富裕,也有八十多亩地,况且老头子戴天锡前些年是县衙里一个官官,乡亲们还为他立有功德碑呢;再说大儿子戴玉亭在区上当秘书,连区长李荣泮也很器重他,三月间又去到内乡学搞地方自治,将来回到地方,拉起一支人枪,说不定干多阔哩。这样有头有面的人家用哑叭轿接亲不让人耻笑、捣脊梁沟吗?为这事,她跟老头子别扭了好几天,最后还是胳膊扭不过大腿。这老头说话慢条斯理,下大雨不乱脚步,可是认准理谁也没办法说服他。他坚持要用哑叭轿娶二儿媳妇,理由就是那几句:“如今世道乱,土匪多,躲都躲不及,还声张着惹祸?”提起办喜事惹祸,耳闻的有,眼见的也有。唉,没办法,如今土匪专找大户的事。太张扬了,说不定招来匪祸,那可是吓死人啦,所以依了老头子的主意。她是一个争强的女人,尽管用哑叭轿接二儿媳妇,她在暗中使劲,尽量要把喜事办得周到一些,隆重一些,以补哑叭轿娶儿媳的亏欠,日后也好给二儿媳妇交待,免得落人埋怨,亲大儿媳妇了,不亲二儿媳妇了,手掌手背都是肉,一律看待。为这事,她真操了大心,一晚上睡不了半宿觉,连衣服也没脱,囫囵滚睡,囫囵滚起。她一大早就起来,叫醒了那些抬轿的,抬酒祥的,抬食箩的,拉车的,招客的,迎亲的,帮厨的……又回来交待大儿媳妇,为银娃找好新衣新帽新鞋袜,还特意把今日去押轿的山娃叫到跟前,一一交待了押轿应注意的事项和礼节,交待毕,又先生考学生似的,让山娃从头复述一遍,有两个地方说颠倒了,她还严厉地指责:“不用心不行,这是大喜事,可不能当儿戏耍,记清!”其实山娃早记清了,中间故意弄错,谁知挨了训,只好又从头至尾地复述一遍。
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她也确实困倦了,坐在堂屋的大黑漆圈椅上,闭目养了一会神,猛然想起一件事,急忙走出屋门,来到二儿子戴焕章住房的窗前喊:“银娃,今日是啥日子,都啥时候了,你还在睡哩?”
正在梦地里。在大街上见到哥哥戴玉亭同几个人边谈边笑地向前走着,他用劲喊,怎么也叫不出声来,当隐隐约约地听到母亲喊时,才猛一使劲儿,手从胸口上拿下来,随之“噢”了一声,伸出汗浸浸的左手揉揉眼睛,才算真正醒来,擦了擦头上的汗,急忙给母亲回话:“我听见啦,就起来的。”他坐起来,披上衣服,望望已经发白的花格窗纸,突然右眼连跳三下,身上禁不住打个寒颤。嗬,又是眼跳,总不会有什么祸事,今日可是我结婚的大喜日子!
大妹妹玉容看到二哥出来了,急忙端过早已打好的白面浆糊,招呼妹妹玉焕:“快,快把对子拿过来。”十岁的玉焕比玉容小三岁,长得如花似玉,两只大眼扑闪着,将写好的一大摞对子递给她二哥戴焕章。他含着笑,手拿蘸着浆糊的新笤帚逐个门上贴对联。洞房门扇上贴着两个特大的“喜”字,上联是:玉镜人间传合璧;下联是:银河天上渡双星。大门上的对联是:两国成婚有秦晋,一村结好是朱陈,笔力道劲潇洒,戴焕章最喜欢这种行草字体,久久地凝望着,时而还在手上模仿着。“二哥,都贴完了,还站着看啥哩,不快去穿新衣接二嫂!”玉焕捅了他一下,调皮地跑开了,他看着小妹妹的背影甜甜地笑着。
二
吃罢早饭,院内热闹非凡。农村就是这个样子,无论谁家过红白喜事,左邻右舍都主动热情地为其帮忙。轮不上帮忙的,也要到现场观看,在冬闲季节过喜事,看热闹的人更多。逢上太平年月,众人凑份子请戏班子来搭台唱戏,一唱就是十天半月,或是借寺庙烧香起会,四乡八村的人可以到一起交流物资,交流感情,寻开心,找乐趣。可是这些年土匪横行乡里,闹得众百姓不得安生,会不敢起,戏不敢唱,连玩猴的、打莲花落的也很少有,大家觉得沉闷憋气,偶尔遇上过喜事,男女老少都是挤着看,女孩们心细,看过喜事,长进不少生活知识,还记着办喜事的程序、路数:诸如打发闺女穿什么,戴什么,陪送什么,甚至连新郎倌如何施礼迎新娘子下轿的事,都一一记到心里,同时憧憬着自己的未来;男孩子来看主要是打热闹,拾趣儿,尽兴玩耍的。大人们看新娘子,一是为饱眼福,二是为评头品足议短长提供充分依据。
这时候,接亲的哑轿和扎有彩棚的牛车都已准备停当。在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中,从院内走出个魁梧英俊的青年,头戴礼帽,身着长衫,你道是新郎倌?不,他是新郎倌的胞弟戴松亭,是押轿的。押轿是什么意思?按当地风俗规定,接亲的轿去时不能空,必须有人坐,这就是押轿的。押轿的人选多是新郎倌的胞弟、堂弟或表弟,也有让姐夫哥及姑父押轿的。回来时,轿是坐新娘,押轿的坐牛车回。戴松亭虽然年方十六,个头却与二哥差不多。当他潇洒倜傥地走出大门口时,看热闹的人中有人说俏皮话:“山娃,今日是你二哥搬亲,你穿恁刮净做啥哩,是不是想……·”话说到这儿,见戴松亭礼帽下的两只眼一睖,那人立时哑口了,把快要出唇的那句粗话又咽回到肚里了。同龄人都晓得,山娃戴松亭的脾气跟他大哥、二哥都不同,有点说不上来的“怪”。他母亲也说,这娃从怀上胎儿就跟别的娃不一样,在娘肚里不时地翻个儿,生下来瘦得像一把皮,可刚满月,脸蛋儿就吃得圆堆堆的。他特别贪吃,总是吃的从嘴里往外溅奶,还舍不得丢妈子;刚会坐坐簸就不失闲,不时地抡着小手在坐簸上拍打,直打得手掌发红还要拍打;六岁入学读书,有尿了不报告老师,尿了一裤裆,棉裤外边结成冰凌碴子也不吭声;那年害病熬汤药让他喝,大人尝尝苦的连连摇头,可他抱住药碗一口气喝了下去,苦得他身上打颤,也不哭。人们印象最深的是他打狗的那件事。
村东头有个叫陈老七的,讨厌学生从他家门前过,看了一条大黄狗咬伤不少学生,大家早恨透了,陈老七对他家的狗“护短”,狗咬了人,不认错,还倒打一耙子说是学生自作自受:“他们逗它,它能不咬?”戴松亭虽说不走那条路,可他听大伙说一些事,心里憋得慌。一天上午放学后,他绕道从陈家门前过时,老黄狗果然又逗着毛狂叫着扑了上来。狗通人性,最善于看主人的颜色。它咬人时,主人厉声斥责,它便会停下来不咬;主人一般地斥责,它便扑上扑下地抖威风,摆出进攻的架势;主人有怂恿的意思,它便向对方猛扑过来,死死咬住。老黄狗咬戴松亭时,陈老七是一般的斥责,老黄狗抖起威风,戴松亭眼见为实,火了,弯腰摸石块要去砸它,没提防,脚一滑跌倒了。那黄狗猛扑上去在他的小腿上咬了一口,棉裤被翻出套子,血淌淌流,陈老七这才慌了,赶紧把狗撵跑圈到院里,扶起被咬伤的戴松亭,连骂恶狗。戴松亭二目环睁,甩掉陈老七,顺手操起靠在楼门东边的那把桑木把钉钯,纵身跳到陈老七院内,追着打那呲牙裂嘴的黄狗,挤到牛屋门前,他举起钉钯朝那黄狗的头部砸去,那黄狗朝前一纵,钉钯打在它的后坐上,惨叫着钻进牛屋里,戴松亭穷追不舍,挤到牛槽下,两手死死卡着黄狗的脖子,举到空中,硬是把那咬人的恶狗掐死,还抽出铡刀将它的身子连剁数下,碎尸三段,弄得他脸上、手上几处受伤、冒血,陈老七吓得昏倒在楼门底下。戴松亭又一声不吭的到门前的水坑里洗了手和脸,擦了擦血,把一个同学送来的红伤药敷上,象没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回到了家里。当他母亲从别人嘴里得知这件事时问他:“你回来也不言声?”
“狗都打死了,还说啥哩。”戴松亭平静得出奇。
“你打狗得看主家情。”
“他眼看着狗给我咬倒才上来轰,还有啥情哩!”戴松亭理由充足地辩解着。
“你呀……”他母亲伸出食指生气地在他头上点着,可是嘴里没了词。
从此以后,戴松亭得了个绰号:三老虎。
戴松亭脾气暴躁,但对人挺有礼貌,平时见了村里人,有大有小地称呼;别人到他家里,也是热情地搬凳子,递烟袋、倒茶;和小伙伴们相处,从不欺负弱者,只是容不得逞强霸道的人。一次两个娃娃在地上划道道占方,有个姓段的老大人在一旁帮助一方拨着,谁越是赢,他才越是帮谁的忙。三老虎占方是强手,他看不过那个姓段的行为,就拦住他说:“你占得好,咱俩来!”那姓段的拿眼看了看他,有些蔑视地问:“料你没那个胆量吧!”
“试试看!”戴松亭平静地说。
“试试行,咱有言在先,走一步不许回稍!”那姓段的胜券在握似地说。
于是,二人在地上横划七道,又竖划七道,即成了占方的棋盘,姓段的用泥蛋当棋子,三老虎用草茎当棋子,二人来了十棋,姓段的输了七盘,最后输得头上冒汗,三老虎把他的泥巴蛋棋子快吃完了,姓段的火冒三丈,伸出大巴掌给了三老虎一绰脖子,三老虎发怒了,从身边掂起一把粪铲子朝姓段的砍过去,大骂:“你欺人太甚!”后来人们拉开了架,都指责姓段的不对,这才罢休。近二年,三老虎长大了,个子也长了,他父不断告诫他:“山娃,你站那五尺高了,在别人眼里成了大人啦,说话办事得稳点,不要娃孩流戏的,更不要值不值同人吵嘴、打架!”打这以后,他不大同别人来往,特别是他大哥戴玉亭从南阳带枪回来后,一下子被枪迷住了,他大哥去内乡前,留下两支枪一长一短放在家里。三老虎一有空闲就摆弄枪,卸卸装装,装装卸卸,每个零件都弄熟了,他能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不点灯,可以把手枪零件卸下来,再装好。练枪法更是下功夫,先是用长枪打天上的飞鸟,再练手枪枪法,指哪儿打哪儿,几乎是不差分毫。一次枣树梢头落了一支小燕子,正在喃喃地叫,有人试验他的枪法说:“看你能举枪把它打下来不能?”他说:“你只说打它哪个部位?”那人说:“不打头,打它的脖子。”话还未落音,站在枣树梢头的那只小燕子随着“叭”的一声枪响,掉了下来,那人拎住死燕子一看,脖子被打断了,连连称道:“真神!”他的怪脾气,他的真本领,叫他的同龄人又惊又怕。所以,刚才说俏话的那青年人见他眼一陵,猫逼鼠似的不敢吭气了。戴松亭正了正礼帽,手撩大衫,回头向众人一笑,迈步跨入轿内。抬轿的便抬起轿忽闪着走了,牛车也咯咯噔噔地紧随其后,欢声笑语的男男女女们目送他们很远,很远。
三
接亲的轿和牛车走后,送礼的、贺喜的亲朋好友相继到来。因为年景荒乱,戴焕章接亲抬的哑巴轿,为的是少声张,少招麻烦,两天前就在村子的各路口,甚至回龙寺寨门口、区部门口和庙门口的石碑上都贴了实阻贴子。农村过喜事,当地有个风俗,就是待客送礼。谁家过喜事,无论是打发闺女,或是娶儿媳妇,近门的,左邻右舍的,老亲旧眷,朋友故亲等,凡是同他有往来关系的,都要在过喜事的头天或当天,带上钱到主家的礼单桌前送上份礼,上礼单的收了款,记上名字,写上款数,主家呢,为了酬谢送礼的,就在当天中午,摆开筵席,有的一遍七八桌,一个中午能待两三遍,人们边吃边喝,猜枚划拳,热火朝天。有人考究过,这待客送礼,原本是一家过事,力量单,众人凑份帮忙,共度难关,后来演变成人际交往的手段和桥梁,甚而成为主家人缘、势力的标志,有的为了自我炫耀,打肿脸充胖子,遇事大肆铺张,事后欠债累累,有的是欠经济债,更多的是欠人情债。戴家平时爱给左邻右舍的送礼,还为众人办过不少好事,况且戴焕章见弟三人又很出众,觉得他们能干大事,遇到这喜事,大伙早就打算送礼。但这次偏偏四处贴实阻贴,不准备待客。老实的庄稼人虽然腰里装着准备送礼的钱,只是不愿去开那个头,因为害怕一旦让人家挡了回来,多不好意思,只好在周围转圈儿,等待着有人破破头。机会终于等来了一—刁河西岸有几个戴焕章的同学嘻嘻哈哈地走过来了,戴家没法堵了,只听双方各自申辩:“实在没准备。”“没酒没肉,还能没水吗?”“哈哈,哈哈”……就这样,打破了僵局,送礼的、贺喜的亲朋好友潮水般地涌了过来,那些老实的庄稼人找到了可靠的理由,也都纷纷过来送礼了。对于这个情况戴家是有准备的,杀了两头大猪,宰了一头牛,各方面的准备都很充足。招客的、上礼单的各就各位,各负其责,井然有序。戴焕章微笑着、彬彬有礼地同诸位来宾热情地打着招呼,并不厌其烦地重复着一句话:“哎呀,实在没准备,真对不起!”来人也差不多说着同样的一句话:“一片心意,谁是来吃喝的?”人们热热闹闹,笑声朗朗。
在这众多送礼的亲朋好友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里长王绍户陪着区长李荣泮的到来。老头子戴天锡身着长袍马褂拱手相迎,戴焕章紧随其后,一齐来到对厅的客屋里;按宾主依次坐下。当时邓州分为84里,邓南白落堰以南,分为侯东里和候西里,回龙寺、牛营、郭惠庄、大里王营、大周营、惠营、张李庄等村属于侯东里管辖,王绍户就是这个辖区的里长,他将戴焕章介绍给区长李荣泮,二人握了手,相视一笑,区长上下打量了一番,对着戴天锡连连夸奖:“焕章是老先生的次子,比他哥哥戴玉亭还体态,还仗义,老先生洪福齐天!”戴玉亭两年前从南阳回来,以后经人介绍在区长手下当秘书,这年春天,他和惠庄的惠明甫一块去内乡学习地方自治,这次家里过喜事,他也没回来。
戴天锡听了区长的溢美之词,心里自然惬意,可是行动上却极为谦恭,连连说:“过奖,过奖,我们都是些草木之人。”
一阵寒暄之后,大伙由眼下的匪荒,说到自卫自治,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挺热火的。谈得最多的当然是区长李荣泮。他声音不大,却很清晰,文静地用一只手捺着另一只手指,如数家珍似地说:“咱邓州自民国初年以来,散兵游民开始聚众劫掠,多数是夜聚明散,有的是公开拉杆,就咱们区里来说,在号的有宋万林、郭老键、胡结子、胡毛点,象耗子一样搅得老百姓不安生。”说到这里,里长王绍户接上说:“看来要过安生日子,非学外村不可。”区长李荣泮又高屋建瓴般地说道:“咱这里自打民国以来,不少村镇大户富民为了自保,纷纷修寨筑堡,购买枪支,组织团练,武装自己。”
“咱们于脆也组织团练……·”王绍户情绪激昂地正要说下去,忽然传来焕章母亲的声音:“抬食箩的都回来了,银娃你还不去换新衣服!”按娶媳妇的规程,抬食箩的是先锋,走在轿和车的前头。去接新娘时,男方在食箩里放四色礼,四条猪腿,其中两条腿留下,两条腿带回去,这叫有腿好走迢;礼吊子,其中一份为实受礼,女方留下,还有一份联刀礼,即一块礼吊从中间割开,但仍联着,女方留一半,另一半带走;肚子和心肺,女方留下,临走时,女方娘家送一块大曲和一捧麦麸,取其“发福”之意。回来时,也是抬食箩的先到家,告诉家里人接新娘子的轿快回来了,于是迎亲的收拾打扮,看热闹的兴奋起来。
听到母亲的喊声,戴焕章告别了李区长,急急忙忙穿好新衣服,还未走出房门,轿可落到楼门外,鞭炮噼哩啪啦响起来。帮忙的迅速将红毡从轿门前向院内铺去,因为新人的脚是不能沾土的。众人从轿门口看到新娘子明眉大眼,又白又胖,通梁鼻子薄嘴唇,人们不时地咂嘴赞叹。戴焕章五尺六的个头,挺拔魁伟,在其近门姑父的陪同下大大方方地去迎接新娘子,前边是两个打扮得很漂亮的媳妇,她俩先到轿门前,一个手中端着新梳子和保平壶,在新娘子头上梳了梳,然后把保平壶交给新娘子抱在怀中,等新郎恭敬地向轿内的新娘子施礼毕,有人帮助新郎伸出右手将新娘子从轿里拉了出来,一前一后,红绸相系,缓步到堂屋前八仙桌跟儿。八仙桌上放着一个盛满小麦的斗,其上蒙有红纸,斗的四角放着四个鸡蛋,斗上还放有一杆秤一面镜。伴郎的这时发话了:“现在是新郎新娘拜天地。”又严肃地拜过天地拜高堂,当喊到夫妻对拜时,有几个爱逗的男男女女,分别按着新郎和新娘的头朝一块抵:“来,来个羊抵钻儿”,新郎到底是洋学生,啥事想得开通,任他们花样翻新地闹,新娘子是个老封建,怪得连蝇子也不让往身上落,对人们的要求答应得总是不那么顺利。有个近门嫂子挺厉害地警告新娘说:“你还是顺着来少吃亏,要不然到晚上闹房时叫你吃不消!”拜过天地后,新娘子随新郎进了洞房,那个盛满麦子的斗也让新郎抱进洞房的当间里。午时观笄,新娘子坐在凳子上,两脚踏住斗,嫂嫂们用根早已准备好的线绳,在新娘子的脸上扯了三下,新娘子用力一蹬,斗里的麦子洒满地,新娘子起身往洞房里跑,人们追着打闹起来。
紧接着,就是大张筵席,上菜、敬酒、猜枚、划拳,整个四合院沉浸在喜庆幸福的欢乐之中。
四
焕章在席间敬过酒,走出对厅客屋门,听见大门口有人高声喧哗:“我不是来要饭,是找你们的主家图个方便。”
此人像貌堂堂,大个子,紫棠肤色,方脸阔嘴,叫郑振武,外号“老定锅”,是豫鄂交界线上的郑赵集村人,家有80来亩薄地,日子不算富裕,父亲外号叫夹板头,是个老实巴脚的庄稼人,只知下死气力干活,种庄稼,很少同别人交往,东西看得特别金贵。两年前,村里有个叫郑培芳的成垄收份子写戏班子来村里搭台唱戏,规定每户按地亩摊钱,可是收到郑振武家,他父亲“小夹板”因为他祖父叫老夹板提出:“按地亩收款不合理,我的地薄地多!”郑培芳在村里是说一不二的人,又加上自己有个亲家叫何朝显,有百十支枪,有一定的势力,说话气粗,办事仗有行势,对“小夹板”说:“就你扭球犟,一律按地亩摊款!”小夹板也是老犟筋,脖子暴着青筋说:“你按地亩摊不合理,我就是不拿钱。”
“不拿钱,你不得看戏!”郑培芳断然说。
“只要你戏台子搭在村里,我不出钱也要看戏。”小夹板强硬地说。
“骑驴看唱本--咱们走着瞧。”郑培芳用手指着他的脸,最后通牒般说:“你只要敢看不掏钱的戏,我给你头上戴个驴按眼!”
一个要按地亩收款,一个坚持不给。过了5天,村里搭台子唱戏,郑培芳让人弄来个驴按眼,上写“小夹板”,挂在戏台子的左上角,弄得郑振武父子在村里抬不起头来,可是又奈何他不得。年轻的老定锅郑振武决心要到外边干一番事,就七拼八凑地弄来一笔款买了一颗长枪,通过一个亲戚的介绍去到湖北边上的一个叫何朝显部下干事。过了两个月他回到村里,身穿军服,带着一根枪,想让村上人看看他老定锅不是窝囊蛋。郑培芳一见,心里犯了忌,一打听,原来他老定锅是在何朝显手下干事,何朝显是郑培芳的亲家,他给何朝显说:“把老定锅枪撇下,撵他走!”何朝显果然按郑培芳说的办了。
老定锅心里憋闷得慌,回到村里,人们捣他的脊梁,说他不是人,为了买支枪,竟然偷偷地将自己的嫂嫂卖掉,不但村里人骂他,连一些不明真象的老亲旧眷也来数落他。这是怎么回事?原来,郑培芳勾结本村一个二流子冒充老定锅,偷偷地把老定锅的寡妇嫂子卖了,黑使了钱,还把恶名踏到老定锅头上,老定锅有口难辩。接着,又出了一件事。郑赵集西头有一家夜里被人抢劫了,还打死了两口人,郑培芳一口咬定是老定锅干的,并上告官府,要把老定锅塞进班房里。老定锅窝了一肚子冤屈,而且名誉被败坏到在乡村无立足之地。一天夜里,他把一口铡刀磨得锋利,要跟陷害他的郑培芳拼了,他父母知道了,苦苦哀求他:“你行行好,咱惹不起人家,你走吧,你走吧!”
老定锅给父母跪下磕了几个头,擦了擦眼泪说:“父母多多保重,我在家也是死,不是气死,就是拼死,为了咱这个家,我听二老的话,外出闯荡,混不成人绝不回来见二老!”说罢连夜走了。
一闪眼,过去了两个多月。老定锅在外边打听打听,想做生意,可是手里没有本钱。这天来到回龙寺寨,打听到牛营戴焕章是从南阳回来的中学生,爱结交朋友,便特地来到戴家门前,不料被人拦住,问:“是亲戚?”答:“不是。”又问:“是朋友?”答:“不相识。”一个要进院见戴焕章谈谈话,一个不让进。
戴焕章走到大门前,见到一个陌生人提出一定要见自己,想必定有特殊情况,就引他进到院内的一个清静的房内,让他坐下叙话。
当戴焕章听了如上介绍后,对他产生了同情感,主动问:“老弟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你只管说,不必客气。”
老定锅扬起脸,朗声说道:“我打算做生意,手里没本钱,兄弟是不是借给我几个?”
“多的没有。”戴焕章说着,大步到礼单桌前取出三十元钢洋交给他了,老定锅接过钱,两眼满含感激之情地说:“知恩不报非君子。”说罢,扬长而去。焕章没有送他,却陷入深深的思考之中。
五
筵席结束,已是太阳压山的时候,寒风飕飕,灰色的云在空中慢慢地扩散着。
晚饭后,照例是青年男女们闹洞房。听人说,接来新媳妇,闹洞房的人越多越热闹越吉利,如果没人去闹房,那是很晦气的,做父母的还要央人来闹洞房。在这里,闹洞房的人挤得实抗抗,有几个人的点子特别多,不但话说得刁钻,有些酸得对不住牙,有些动作出奇,什么新郎摸金豆,什么新郎新娘吸过河桥烟,什么夫妻共吃连心糖等。新郎是读书人,心里自然明白这样闹,一是贺喜热闹、凑趣儿;二是破除新人的羞涩心理,激起情欲。对于闹房人提出的各种花样,基本上有求必应;而新娘是农村姑娘,平时很少跟青年男子搭话,如今面对这多人,听那些酸得叫人打冷颤的话,又一个接一个做那些见不得人的动作,真真羞死人了,她甚至在心里怨恨新郎太开通,什么话说着都不犟嘴,什么动作都做得出来,上学人太坏;她讨厌那些过份的闹房人,若不是喜事不能扫别人兴,她真要骂他们个狗血淋头。事情怪得很,她越是羞于出口,人们越是爱逗。其实这样才闹得有滋有味,如果真的都百依百顺,闹房的反而没了劲儿。这一对,一个开通,一个保守,大家逗得精彩、起劲儿,洞房里热气腾腾,各种韵味的笑声、吆喝声此起彼落,直闹到更深夜静,人们才依依不舍地散去。
新郎倌刚刚闩上房门,还没跟新娘搭上话,有人梆梆在窗棂上连敲几下,发放命令似地说:“你俩听着,明早晨可不能睡失明了。”新郎听出声音,这是近门的那个快嘴嫂嫂的嗓门,不等里边回话,几个妇女哧哧笑着走开了。新郎明白,其实窗外还有人在听私房话的,他装做什么也不知道的,坐在灯下翻看那本《三国演义》;新娘先是坐在床头勾头打量新郎:方脸,浓眉,丹凤眼,文气气的,怪称心。他们这是第二次见面。十三岁那年春节,同到一个村子里走亲戚,上午拜年时,在一棵大槐树下相遇,表嫂告诉她:“这就是戴家的二公子,在南阳外婆家上学。”她的脸“腾”地红了,因为他们是从小订婚,那年她六岁,他九岁。因为表嫂在跟前,又小声说破了关系,想多看他几眼也怪不好意思的。后来大了,不知怎的,对那次见面他的印像虽是朦朦胧胧的,可是老往她的春梦中来,每次梦中相遇,总是默默无语,她越来越迫切地想问问他一句话,总问不成。她想,今晚上,我要先问问那句在心里窝了好几年的话,看他对自己有多少诚意?本想在这灯下问的,一则怕窗外有人偷听,日后当作话柄;二则怕影响他看书。她虽说没有读过书,可是戏没少看,并且记性特别好,连有些戏词也能记得一清二楚,春心开时,俏声唱两句中意的戏词解闷。她想去温存新郎一番,又觉得时候不到,谁知道他是啥心思哩,眼里到底有咱没有,人不能把自己看贱了。想到这儿,索性脱掉绣鞋和衣躺到床上,拉过红绸被子暂时盖在自己身上。焕章呢,平日里看书很吃心,不说是过目不忘,也记个八九不离十,尤其是《三国演义》之类的书,更是全神贯注,有一次看到赤壁大战,蝎子蜇住腿也舍不得丢书,今晚是怎么啦,眼在看书,心里乱想一气,弄得翻过几页书了还不知道看的啥。说实在的,他在南阳读书时,曾想过她,因为轮廓不清,怎么也想不具体,甚而想农村姑娘还会有多俊,可今儿一见挺漂亮的,细皮嫩肉的,象具有很大吸引力的磁场一样,把他吸引住了。睡在床上的新娘,也没有一点睡意,心里有了谱谱,等他来到床边时,再问他话。等了一阵儿,又等了一阵儿,也许是近日赶做嫁衣太疲劳的缘故吧,竟在不知不觉中恍恍惚惚睡着了。猛然间,一个温温的软软的脸贴到了自己脸上,她清醒了,但是没有动,凭感觉屋内没有了灯光,他的嘴唇也挪到了自己的嘴唇上。
洋学生们脸真厚,心眼真坏,生不拉查的,可往一堆儿骨垄。她在心里这样想,又分明地体会到那股蜜意,但仍装在梦中。
“衣服脱了睡,暖和。”他有些迫不及待地催她。“外边还有人。”她终于开口了,声音很小。
“我刚才出去解手,又看了一遍,没有人,都深夜啦,睡吧!”他把嘴凑向她那散发着青春气息的乌云鬓边:“咱可拍拍话。”
她把身子平放,脸朝上,态度郑重地说:“俺家穷,又是女子,没有上学,你是洋学生,又是富家郎,咱俩成亲,我总感到配不过,太亏你啦!”
“你胡说些啥,俺那年叫土匪抓去,是你爹,俺魏叔送俺回来的,这个恩情,我戴焕章死也不能忘。”他说得动情,也是真话。自从魏家老人把他兄弟俩送回家,每年都要来往几次,后来还是他父戴天锡托人找魏家提媒,通过三媒六证订下了这门亲事。他原来听说亲戚家是魏庙,就是魏叔的闺女,但没见过那女子,心里老在琢磨:她长得咋样?那年在大槐树下见面时,没人告诉他,所以不留意,可也听说她勤快、手巧,心眼好,今日一见真的不错,搂到怀里挺那个哩,她还说啥“亏你了!”
“成亲和那是两码子事,你只说俺亏你不亏?”她是有意套套新郎对自己可是真心。
“从今日起咱都夫妻了,对亲人不说假话,我喜欢你,相貌中意,嗓音中听。”他越说越动情,把脸紧紧贴在她的脸上,温存地说:“脱脱睡吧,明早晨还得早点起来呢,免得嫂子们笑话。”
“好,松开手,我脱。”
他松开了手,摸火柴要去点灯,被她拦住了:“点灯做啥?”
“叫我再美美实实地看看你。”
“以后有你看的。”她执意不让他点灯,脱衣后主动地投入他的怀抱,同时将滚烫的香唇贴到了他的脸上,正在热情地拥抱,她又特别警惕地说:“你听,村里有啥动静?”在这荒乱年月里,女人比男人们细心,少女们更细心。二人屏住呼吸细听,果然外边的狗咬得很乱。
总不能又验了“右眼跳祸”的老婆经?
六
在一阵狗乱咬之后,从不远处传来几声沉闷的枪声。有经验的人知道,这不是在打空枪。
戴焕章顾不得与新婚妻子交颈欢愉,急忙下床穿上鞋,告诉新娘:“别害怕,你喊醒嫂子,跟妈,还有两个妹妹,你们出后门顺着院墙跟往东,到牛大奶家里避避,快走。”新娘随着丈夫走出洞房门,急忙喊醒婆母、嫂嫂和玉容、玉环,很疾速地逃往牛大奶家。土匪们来抢都是拾掇富户,也都有内线,牛大奶家是出名的穷人家,住着两间芭茅缮的土屋子,两家平时关系又不错,并且在他家的屋后是一条通往野地的大沟,两岸一人多深的芭茅还没有砍。戴焕章把门锁上,到西边的一间房前去喊弟弟。他知道弟弟性情暴躁,手里又有枪,弄不好还敢跟土匪对打,寡不敌众,等于鸡蛋碰石头,要吃大亏的。可是喊了几声不见弟弟应腔,进到房内一摸被窝还在热着哩,说明他没走多远。他忽然听到院外西边的楸树林里有动静,轻咳了两声。知道三弟戴松亭已钻进树林里了。他轻手轻脚地钻进去,见弟弟身上披个大棉袄,手里端着长枪,腰间别着盒子枪,像猎人一样警惕地注视着四周的动静。
“啥时候来的?”
“刚刚来。”
“做啥?”
“看家。”
兄弟俩简短地对完话,便埋伏在楸树林中,如果土匪来他家抢,他们可以相机行事。
刚才枪响处,是土匪偷袭侯东里里长王绍户家,开枪把王绍户打死在院里,家里东西被抢劫一空。走出王绍户家,又连着抢了三四家,只是抢东西,没有开枪打人。村上大哭小叫。这股土匪人不多。几乎是同时,又有一股土匪从村南头过来,两股土匪互不透气,碰了头,都以为对方是村上组织起来打他们的,因此对打起来。狗咬狼两头怕,一股土匪拉上向北窜,一股土匪拉上向西窜。正是这股土匪迎头遇上新娘子她们几个,几个土匪呼啦着枪逼着她们跟土匪走,玉环吓得直哭,一个土匪用枪口指着她威吓道:“再哭,老子打死你,走!”当土匪裹着她们走到树林旁时,“三老虎”和他二哥戴焕章听见了,也看清了。
他兄弟俩在树林中的一个大头上,“三老虎”要开枪,戴焕章拉住小声说:“让头起人走一节再开枪!”等前边的土匪走过去,后边押着新娘她们几个的三个土匪还在施厉害时,“打!”焕章恨恨地叫着,“三老虎”举起盒子枪呯!呯!撂倒两个,另一个土匪撒腿就跑,焕章喊:“妈,嫂子,快往这儿钻!”听到儿子的喊声,焕章母亲拉上新娘她们几个疾速钻进树林里,“三老虎”端出长枪,呯!呯!又撂倒两个正在西窜的土匪,土匪们象炸了堆似地落荒而逃。三老虎还要追,被焕章拦住了:“不行,再追要吃亏的!”
“吓死人啦,这世道!”焕章母亲连连说,她们在树林中停了一阵儿,就回家去了。焕章怕土匪们杀回马枪,立时纠集村内30多个青壮年,每人手中拿件农具当武器:钉钯、镢头、铁锹、谷插等,只有三老虎戴松亭是一长一短,他们两人一起儿,分散埋伏在树林里,一旦发生意外,同心协力死拼,可是直到天快亮,也不见土匪再来。
在灰蒙蒙的夜色里,在冷清清的林子中,大伙围在焕章周围,对土匪来抢这事议论开了,有的担心土匪早晚要来报复,建议修寨,有的干脆提出来,全村搬到回龙寺寨住,有的主张按地亩摊款买枪,成立寨防局,专一对付土匪。焕章一直没有多说话,只是用心地听大家出主意,想办法,最后说:“这些事以后再商量,再定,咱们先料理老里长的后事。”说罢各自回家了。
戴焕章怀着沉痛的心情,踏着晨霜,一步一步地朝里长王绍户家走去。他清楚土匪一定会再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