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风总带着股黏腻的热意，绕着操场边的香樟树打了个转，把细碎的阳光影子揉成晃动的光斑，落在林微的校服裙摆上。

浅灰色的布料被风掀起小小的弧度，又软软垂落，像她此刻攥着数学卷子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指腹把卷边的纸页捏得更皱，红色的“58”分像道刺，扎在满是错题的卷面上。她刚从教导主任的办公室出来，耳边还嗡嗡响着“再下滑就叫家长”的训斥，低着头想赶紧躲回教室，脚步没放稳，就撞上了走廊拐角冲出来的少年。是江驰。他的校服外套从来没好好穿，拉链敞到最底下，露出里面印着褪色骷髅头的黑色T恤，领口松松垮垮垮挂在肩上，能看见锁骨处淡青色的血管。手腕上绕着圈半旧的银色链条，链节间磨出了细小的划痕，跑动时随着动作叮当作响，像串不安分的铃铛。被撞的瞬间，他踉跄着往后退了半步，重心没稳时伸手撑了下墙，指节在斑驳的墙皮上按出浅印。下一秒，他抬眼看向林微，眼底的戾气像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碎碴，混着没压下去的烦躁：“眼瞎？不会看路？

”林微吓得往后缩，卷子掉在地上，油墨印沾了灰尘。她蹲下去捡，指尖刚碰到纸角，江驰的鞋尖就碾了上来，白色板鞋压着卷子边缘，把“58”分的红色数字碾得模糊。

“捡什么？垃圾就该待在垃圾该待的地方。”他嗤笑一声，链条随着抬手的动作叮当作响，却在看见林微泛红的眼眶时，指尖顿了顿。这是他们第一次说话。彼时林微不知道，江驰的乖张是裹着刺的壳，他爸在外面赌钱，妈三天两头闹离婚，昨晚家里的玻璃杯碎了一地，他是从满是狼藉的客厅逃到学校的。而林微的软弱，是常年被母亲的抱怨和父亲的沉默磨出来的，她的书包夹层里总放着创可贴，不是为自己，是怕母亲又因为跟父亲吵架摔东西伤了手。林微没敢再捡卷子，指尖蜷缩着贴在裤缝，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沾满灰尘的鞋尖上。她低着头，能看见江驰白色板鞋上的污渍——大概是翻墙时蹭到的泥，和他手腕上的银链一样，都带着股未经打磨的粗粝。江驰看着她发抖的肩膀，喉结动了动，刚才到了嘴边的刻薄话突然卡了壳。

他想起昨晚家里的狼藉：爸爸摔在地上的酒瓶、妈妈哭着砸的玻璃杯，还有奶奶遗像前被碰倒的香炉，那些碎片和哭声，竟和眼前女孩泛红的眼角、皱成一团的卷子，莫名叠在了一起。“捡起来。”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低了些，戾气散了大半。林微愣了愣，抬头时撞进他复杂的眼神——那里没有了刚才的冰碴，反倒藏着点她读不懂的别扭。

她慢慢蹲下去，指尖避开他的鞋尖，小心翼翼地把卷子捡起来，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又把卷边一点点捋平，像是想把被踩碎的自尊，也一并捋顺。“下次走路看着点。

”江驰说完，转身就走，银链叮当作响，像是在掩饰什么。他没回头，却在走廊尽头的转角处，悄悄停了几秒，听见身后传来她轻得像蚊子叫的“谢谢”，耳尖莫名热了起来。……夏末的余温还没散，学校后墙的梧桐树却已经开始掉叶子，枯黄的碎瓣混着灰尘贴在斑驳的墙面上，像谁随手画的败笔。林微发现，自己总能在这些不起眼的角落撞见江驰。午休铃声刚响，她抱着作业本去教师办公室，路过后墙时，总能看见江驰踩着墙根的砖缝翻出去。他动作利落，手撑着墙头一跃，校服外套的下摆就扫过墙面上的涂鸦，露出里面黑色T恤的衣角。等林微送完作业回来，准能看见他蹲在梧桐树下，指尖夹着根烟，烟雾袅袅地绕着他的发梢。他抽烟的姿势很生涩，大概是刚学不久，吸一口就皱着眉，把烟蒂摁在墙上时，会留下一个焦黑的印子，像颗嵌在墙里的痣。林微不敢停，只能加快脚步走过，却总忍不住用余光瞥他——他盯着墙面上的烟蒂印，眼神放空，连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都没反应。……体育课的自由活动时间更是躲不开。林微不喜欢跑跳，总坐在看台最下面一排，抱着书假装看，其实注意力都在不远处的江驰身上。

他一个人坐在最高的台阶上，背对着整个操场，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忽明忽暗。

有时候他会对着屏幕冷笑，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敲，力道重得像是要把屏幕戳破，林微猜，大概是在跟家里人吵架。有一次，他猛地把手机扔在台阶上，屏幕亮了一下，她隐约看见“赌债”“别找我”的字眼，心跟着揪了一下。可江驰很快又把手机捡起来，揣进兜里，双手撑着台阶往后仰，望着天，喉结滚了滚，没发出一点声音。

林微从没敢跟他说话。每次撞见，她都像只受惊的鸟，要么低头快步走开，要么假装看别处，连呼吸都放轻。她记得第一次见面时江驰的戾气，也记得他踩在卷子上的鞋尖，可不知为什么，看见他蹲在树下抽烟的样子，看见他对着天空发呆的样子，心里却没了当初的害怕，只剩一点说不出的涩。这种沉默的撞见，一直持续到九月中旬的雨天。那天早上出门时还没下雨，林微没带伞。放学时，天空却突然暗了下来，豆大的雨点砸下来，很快就把地面浇透，溅起的水花沾湿了她的裤脚。

她抱着书包站在教学楼门口，看着雨丝织成的密网，把远处的操场、近处的香樟树都笼在一片模糊的水汽里。同学们三三两两撑着伞走了，校门口渐渐变得空旷，只剩她一个人，像被落在原地的影子。风裹着雨丝吹过来，带着凉意，林微往门口缩了缩，把书包抱得更紧。就在这时，一把黑色的伞突然递到她面前，伞面是哑光的，伞骨上还沾着泥点，像是刚从什么泥泞的地方过来。“走不走？

”熟悉的声音从伞后传来，带着惯有的不耐烦，却没了当初的戾气。林微愣了愣，抬头才看见江驰。他没穿校服外套，只穿着那件黑色T恤，领口被雨水打湿了一点，贴在颈间。手腕上的银色链条沾了雨珠，亮晶晶的，随着他举伞的动作，轻轻晃了晃。

“我……”林微张了张嘴，一时没反应过来。她没想到，会是江驰主动跟她说话，还递伞给她。江驰见她不动，皱了皱眉，往前递了递伞：“磨蹭什么？想在这待到天黑？

”他的语气算不上好，可林微却莫名觉得安心。她小声说了句“谢谢”，伸手接过伞柄——伞柄还是温的，大概是江驰刚才一直攥着。她跟着江驰走进雨里，刚走了两步就发现不对：伞明显偏向她这边，江驰的左肩几乎完全暴露在雨里，黑色T恤很快被雨水打湿，紧紧贴在背上，勾勒出肩胛骨的形状，像两只收拢的翅膀。

“伞……你往那边挪挪吧。”林微小声说，想把伞往江驰那边推。可江驰却往旁边躲了躲，依旧把伞偏向她：“不用，我不喜欢打伞。”林微没再说话。雨落在伞面上，发出“哒哒”的声音，混着两人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清晰。她走在江驰旁边，能看见他被雨水打湿的发梢，水珠顺着发尖滴下来，落在他的T恤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子。走了一段路，林微还是没忍住，又小声问：“你……为什么帮我？

”江驰踢了踢路边的石子，石子滚进积水里，溅起的水花沾到他的裤脚，留下几个深色的印子。他没看林微，眼睛盯着脚下的路，语气还是硬邦邦的：“看你像只没人管的兔子，站在那傻等，烦。”“兔子”这个称呼，让林微想起第一次见面时他说的话，可这次听着，却没了当初的刻薄，反而带着点说不出的软。她咬了咬下唇，没再追问，只是悄悄把伞又往江驰那边推了推——哪怕只能挡住一点雨也好。江驰大概察觉到了，脚步顿了顿，却没再躲。他依旧踢着路边的石子，只是动作轻了点，溅起的水花也小了。

两人就这么沉默地走着，雨还在下，可林微却觉得，怀里的书包好像没那么沉了，连吹过来的风，都没了刚才的凉意。快到林微家小区门口时，雨小了点。江驰停下脚步，把伞往她手里塞了塞：“到这就行了，伞你拿着。”“那你怎么办？

”林微看着他湿透的左肩，急忙问。江驰摆了摆手，往后退了两步，站在路边的屋檐下：“我没事，等雨停了再走。”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明天记得把伞还我，就在教学楼门口。”林微点点头，握着伞柄，看着江驰的身影被屋檐下的阴影罩住，只露出一点黑色的衣角。她站在原地，直到江驰朝她挥了挥手，示意她赶紧进去，才转身走进小区。上楼时，林微看着手里的黑伞，伞骨上的泥点还没干，伞柄上似乎还留着江驰的温度。她想起刚才雨里的画面，想起江驰偏向她的伞，想起他说“看你像只没人管的兔子”，嘴角不自觉地往上扬了扬。

……第二天早上，林微特意提前到了学校，抱着黑伞站在教学楼门口。阳光已经出来了，把地面的积水晒得亮晶晶的。没过多久，她就看见江驰走了过来，还是敞着校服拉链，手腕上的链条叮当作响。“伞。”林微把伞递过去，小声说。江驰接过伞，随手扛在肩上，没看她，却忽然说了句：“昨天……谢谢你的伞。”林微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回应，江驰就已经转身走进了教学楼，黑色的伞在他肩上晃了晃，很快就消失在走廊尽头。

她站在原地，看着走廊的方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她知道，从这场雨天开始，有些东西，好像不一样了。……林微攥着书包带站在教学楼门口，阳光把江驰消失的走廊拐角染成浅金色，手腕上还残留着刚才递伞时触到的、他指腹的薄茧温度。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尖，白色帆布鞋沾着昨天的雨痕，却一点都不觉得脏——就像江驰那句别扭的“谢谢你的伞”，明明是他的伞，却对自己说谢谢，明明语序都透着生硬，却让她的心跳慢了半拍，连早读课上难懂的数学公式，都变得没那么讨厌了。那天之后，林微和江驰的交集多了起来。

不再是躲在角落的偷偷打量，而是有了些细碎的、带着温度的互动。……早读课开始前，林微会把热好的牛奶放在江驰的抽屉里，她特意早起五分钟，在楼下便利店买的，还选了他上次喝剩下的、印着蓝色鲸鱼的包装。刚开始江驰发现时，会把牛奶扔回她桌上，脸绷得紧紧的：“谁要喝这种甜腻的东西？”可林微不说话，第二天还是照放不误。

直到一周后，她看见江驰趁着没人注意，飞快地拧开牛奶盖，仰头喝了一大口，耳尖悄悄红了。江驰也会用他的方式回应。林微的同桌是个爱抢东西的男生，总趁她不注意把作业本拿去抄，还故意把她的橡皮藏起来。那天林微又找不到橡皮，眼圈泛红时，江驰突然把自己的橡皮扔了过来——是块黑色的、印着骷髅头的橡皮，跟他T恤上的图案一模一样。他还瞪了眼林微的同桌，声音不大却带着威慑：“再动她东西，试试？”同桌吓得缩了缩脖子，再也没敢抢过林微的作业本。……十月的某天，学校组织月考。林微的数学还是没考好，卷面上的红叉像密密麻麻的刺，扎得她眼睛疼。

她躲在操场的紫藤花架下，把卷子揉成一团，眼泪掉在上面，晕开了墨迹。“又哭？

”熟悉的声音传来，林微抬头，看见江驰靠在紫藤花架的柱子上，手里拿着一根草莓味的棒棒糖，是她上次跟同学说“好像很久没吃了”的那种。

他把糖扔过来，声音比平时轻了点：“不就是一张破卷子吗？至于哭成这样？”林微接住糖，剥开糖纸，草莓的甜香在舌尖散开，眼泪却掉得更凶了：“我好像真的很笨，怎么都学不好……”江驰没说话，蹲在她旁边，捡起地上揉皱的卷子，小心翼翼地展开。

他的手指粗糙，却动作轻柔，把卷边一点一点捋平。“我教你。”他忽然说。

林微愣住了：“你？”她知道江驰的成绩也不好，上次月考排名，他在年级倒数。

江驰脸一红，梗着脖子：“我……我只是不想看你天天哭丧着脸。”他顿了顿，补充道，“我数学其实不差，就是懒得写。”那天之后，每天放学后，他们都会留在教室自习。

江驰坐在林微旁边，把她不会的数学题抄在草稿纸上，用铅笔一步一步演算。

他的字迹很潦草，却很清晰，哪里该画辅助线，哪里该用公式，都标得明明白白。

林微看着他低头解题的样子，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的发梢，镀上一层浅金色，忽然觉得，他眼底的戾气好像少了很多，只剩下认真。有一次，林微问他：“你为什么不认真学习啊？

你明明可以学好的。”江驰的笔顿了顿，眼神暗了暗：“学再好有什么用？

家里……没人在乎。”他很少提家里的事，可林微能从他的语气里听出难过。她没再追问，只是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我在乎啊。我希望你能学好，我们一起考个好点的大学。

”江驰抬头看她，林微的眼睛亮晶晶的，像盛着星星。他喉结滚了滚，没说话，却在草稿纸的角落，画了一个小小的月亮，跟后来送给她的项链吊坠，一模一样。

……十一月的天气渐渐冷了。林微发现江驰总是穿着单薄的校服外套，里面还是那件黑色T恤。她知道江驰家里没人关心他的冷暖，他爸赌钱输了就喝酒，他妈整天在外面打工，很少回家。周末的时候，林微用自己攒了很久的零花钱，给江驰买了一件黑色的卫衣。她特意选了加绒的，摸起来软软的，很暖和。周一早上，她把卫衣放在江驰的抽屉里，还附了一张纸条：“天气冷了，别冻着。”江驰发现卫衣时，愣了很久。他拿着卫衣，走到林微面前，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林微被他看得有点紧张，小声说：“如果你不喜欢……”“喜欢。”江驰打断她，声音有点沙哑，“谢谢。

”那天下午，江驰就穿上了那件卫衣。黑色的卫衣很合身，衬得他身形更挺拔了。

他走到林微面前，别扭地转了转：“好看吗？”林微点点头，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好看。

”江驰的耳尖又红了，他转身快步走开，却在走廊尽头，偷偷回头看了林微一眼，嘴角忍不住往上扬。他们的关系在这些细碎的温暖里，慢慢靠近。

就像两颗在寒冬里冻僵的种子，互相汲取着对方的暖意，悄悄生根发芽。……十二月初，江驰的奶奶去世一周年。那天江驰没来上学，林微很担心，放学后果断去了江驰家。

江驰家住在老城区的旧楼里，楼道里堆满了杂物，墙壁上满是涂鸦。林微找到江驰家的门，门没关严，里面传来摔东西的声音和争吵声。“你还知道回来？你妈都跟我离婚了，这个家散了，你也别回来了！”是江驰爸爸的声音，带着酒气。“这个家早就散了！

”江驰的声音带着怒意，“是你赌钱把家毁了，是你把我妈逼走的！奶奶要是还在，她也不会认你这个儿子！”“你敢跟我这么说话？我打死你！”里面传来打斗的声音，林微急了，推开门冲了进去。她看见江驰的爸爸举着酒瓶，正要往江驰身上砸，江驰的脸上已经有了几道抓痕，嘴角破了，渗着血。“别打了！”林微冲过去，挡在江驰面前。江驰的爸爸愣了一下，看见林微，眼神变得浑浊：“你是谁？滚出去！

”“叔叔，你别打江驰了，有话好好说。”林微的声音在发抖，可她还是没躲开。

江驰把林微拉到身后，对着他爸爸吼：“你别碰她！”他拉着林微，转身就往外跑，直到跑出旧楼，跑到街上，才停下脚步。江驰靠在墙上，大口喘着气，脸上的伤口还在流血。

林微从书包里拿出创可贴，小心翼翼地帮他贴上。她的手指轻轻碰到江驰的伤口，他瑟缩了一下，却没躲开。“疼吗？”林微小声问，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江驰摇摇头，看着林微：“你怎么来了？这里很危险，你不该来的。”“我担心你。

”林微的眼泪掉了下来，“江驰，你别一个人扛着好不好？我可以陪你一起。

”江驰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伸手，轻轻擦去林微的眼泪，动作很轻，像怕碰碎她一样。“好。”他说，声音带着哽咽，“我们一起。”那天晚上，他们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聊了很久。

江驰第一次跟林微说起他的奶奶——奶奶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疼他的人，会在夏天给他煮绿豆汤，冬天把他的手揣进怀里暖着，会在他爸喝酒吵架时，把他护在身后。

奶奶去世后，他就再也没有过家的感觉了。林微也说起了自己的家。

她的妈妈总在抱怨爸爸没本事，爸爸总是沉默，家里的空气永远是压抑的。她每天放学回家，都要先听妈妈的抱怨，再看着爸爸躲进房间抽烟，她觉得自己像个多余的人。“林微，”江驰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以后，我就是你的家人。我会保护你，再也不让你受委屈。